忽而,少年的眸光如灯花般一爆,对上了谢鸣鸾的目光。他嘴角轻抿,青衣曳地,缓缓地站起身。
他个子很高,比她要高上一头。颀长身形犹如青山新竹,玉立亭亭。
“他……”谢鸣鸾蹙眉。少年微曲的乌发遮住了半张靡颜,但她依稀看清了他的轮廓。
“他是青城。”
“青城?”当年的那个小糯米团子,如今也长成了丰神俊朗的少年!
“嗯。”
谢鸣鸾轻扣透明墙面,顾青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捂住了自己的两鬓,面露苦楚。
“他怎么了?”谢鸣鸾担忧地问。
“七煞树在召唤他认主。”
“什么?”谢鸣鸾一惊,看向冥亚。
冥亚微微摇首:“七煞树乃上古之物,认主之事已成定局。我在两年前认主,大概被七煞树掌控了一年有余,如今也恢复了自由。顾青城被困于结界内,无法认主,却又受七煞树召唤,因而才会痛苦。”
谢鸣鸾的心一揪。她改变不了七煞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青城受尽折磨!
“青城……”她轻唤他。
他似乎感应到了她的呼唤,踉跄地走到墙边,手贴在墙壁上。
谢鸣鸾抬起手,与他的手相贴。
他的手比她要大上一圈。她还记得不久前,面前的青衣少年还是个稚童,因为害怕打雷而躲入她的怀中。如今,他已经长大,她要仰首才能与他对视。
他咬着唇,银牙咬褪了唇上血色。
“青城,你没事吧?”她贴着墙,无声地询问。
他垂首,看着她丹唇翕动,在心间默念出她的话。
十年了。他几乎忘记了她的声音。但他仍然记得她说话时候的温柔,带给他无尽勇气。
他的手向下滑落,停留在她的肩膀处。
昔日,她搂着年幼的他,为他隔绝雷雨天的喧嚣与恐怖。如今他成人了,他也想,或许是妄念,拥她入怀。
他手握成拳,砸向墙面。所砸之处生出一道涟漪,向周边消散。
他一下又一下地砸着,任凭手指砸得血肉模糊。
“青城!”谢鸣鸾手抚在他砸的那处,目露心疼。
他似乎感受不到手上的疼痛,拳头如骤雨般砸落。殷红的鲜血沾染到了墙面,顺着墙下淌。
“青城,别砸了!”谢鸣鸾连连摇首。没用的,筑基期以下击不穿这墙面。
顾青城毫不在意,愈加疯狂地砸墙。
先前她昏迷着,他觉得远远地看着便好。而今她醒了,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他怎能不去靠近?
“我怎样才能救他?”谢鸣鸾问道。她想击碎禁制,想安抚发狂的少年,如同他幼时那般去保护他。
“七煞树拥有上古之力,无人能与之抗衡。”言下之意就是别无他法。
顾青城手上指甲深深地嵌入手心,在手中划出数道红痕。胸口的绞痛更加剧烈,他疼得面目惨白,蹲下了身子。
“青城!”谢鸣鸾也蹲下身,双手扶于墙面,眼眶不由地湿了。
“我没事……”顾青城捂着心口,神色戚戚。
“青城,哥哥在,哥哥陪着你……”冥亚随之蹲身,轻声劝慰。
“青城好痛。”他清澈见底的眸子里浮现了血丝。
“青城想和师娘还有哥哥在一起。”他闭上双目,满是疲惫。隔着墙壁,他听不见对面的声音,也许哥哥和师娘说了什么宽慰的话语。
“青城,不若一死了之。”他的唇轻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头撞向墙面。
墙上的魔力轻轻波动,又归于静止。少年的前额撞得血肉模糊。单薄的身子向后一仰,如秋风中的落叶,飘零坠地。
“青城!”谢鸣鸾的泪水潸然落下。
当死亡不是终结之时,死亡就不会令人生畏。与顾青城所想不同,谢鸣鸾见过无数人的生命如流星一般,绚烂片刻,凐灭于无形。韶华不会后退,朝如青丝,暮生华发。英雄走向末路,美人迎来迟暮,死亡是一生的终点。正是如此,哪怕知晓七煞树会复活顾青城,她也觉得悲伤。
“没事的。青城不会死。”冥亚将她揽入怀中,温声劝慰。他的手指蹭过她的眼角,抹去些许湿润。
谢鸣鸾扶着墙,定定地望着顾青城的身子散作纷纷扬扬的齑粉。
人死灯灭,散入尘埃。
“没事的。”他重复道。
他的眸子也红了。历经两世,他竭尽全力逃离死亡,他对死亡的理解比任何人都深刻。惧怕死亡,惧怕失去,所以为青城而哀伤。
所处的空间中央有一寒池。水色幽暗,若是不细看,并不会发觉。
“水下有阴气,你可以试试。”冥亚道。阴气进入体内后可以转化为魔力,有了魔力之后,或许能帮助七煞树早日复活顾青城。
谢鸣鸾走入寒池,水将将没过她的腰际,水下似有魔力成丝成缕地飘动。
她在水下推掌,阴气上浮,往她手心中而去。
有了阴气的助力之后,神识内的七煞树更加遒劲挺拔。树冠如云,浓翠蔽日。在纵横交错的枝桠之间,燃着四盏辉煌的七煞魂灯。
忽而,一阵暖风吹拂而过,碧叶飘零如雨。来自七煞树的幽绿上古魔力流淌过经络,从她指尖渗入水下。
细如丝线的魔勾勒出少年的轮廓。
青衣少年浮于水上,乌发如缎,眼角有一颗朱砂色的泪痣,昭示着少年元阳犹在。
“青城!”谢鸣鸾向他走去。
少年长睫一颤,睁眼的刹那,山河倾倒,日月无光。
他赌对了……
他侧过脸,向谢鸣鸾伸出手。
“你没事吧?”
谢鸣鸾将他素白的手握住。他轻轻一带,她便跌入了他的怀中。
他揽住了她清瘦的肩。尽管他已经长大,但他依旧感受到了小时候的温暖。
他回来了。
以此死为代价,却也值得。
他用指甲划开自己的衣衫,割裂莹白的肌肤,剜下心头血。幽绿的魔力缠着鲜血,送入她的眉心。
“师娘,以后你就是我的主人了。”他浅笑道。
当年,她犹如雪夜里燃起的赤火,为他带来温暖。如今,他为此敬献身心。
此生此世,落子无悔。
……
一年后。
谢鸣鸾坐于寒池之中,双臂抱膝,眸子盯着漾动的涟漪。
她一刻不停地修炼,这几日隐隐有突破的征兆。
顾青城淌过寒冷凉的池水而来,坐于她的身侧。如今的他已经摆脱七煞树掌控,神识清明。
“快要筑基了。”说话间,他眉宇之间略带落寞。出去之后,诸事繁杂,他也许就无法像现在这般陪在她身畔了。
“嗯。”
“我也许会想念这里。”顾青城低喃。想念他们曾经为了共同目标,一道修炼。
谢鸣鸾默然。她不喜欢此地。若不是跌入此地,她早就突破了筑基。她不能松懈,敌人也在成长,她只有孜孜不倦地苦修才能达成夙愿。
冥亚感受到了顾青城的失落,坐在他身侧,揽住了他的肩,安慰道:“不向前走,永远不知道前路是什么。所有的愿望都在前方。”
“好……”顾青城呐呐。他的愿望,就是陪着师娘,就像一颗小星星,围绕着她旋转。
谢鸣鸾颔首。人只有向前看,才能知道路是怎么走的。
丹田之内开始起了气旋,经络里面的魔力不停地回流。
她要突破了!
谢鸣鸾狂喜,随即调整气息。
冥亚与顾青城四目相对,手间催出魔力,为其护法。
海水之下,一片晦暗不明。唯有旭日高悬之时,才会借到些许光。
两人陪着她,眼看微薄的晨曦透过海水,倾洒在她身上,又看着无尽的暗色笼罩了她。
日夜轮转,星辰交替,她吐露一丝浊气,缓缓地睁开眼。
“如何?”顾青城跪坐于她身前,睁着乌润的眸子问。
谢鸣鸾从寒池中起身,清珠滚落,泠然有声。
“出去再说。”她举起手,聚起暗蓝魔力,对着清透的墙面出掌。魔力击向墙面之时,墙裂如碎镜,轰然倒塌。
“跟我来。”谢鸣鸾跨过墙洞,进入另一个空间。
她又挥掌对上一面墙。墙面承受不住筑基期的魔力,瞬间坍塌。谢鸣鸾没有犹豫,进入新的空间,再次挥掌而上。
在击穿了五面墙之后,她看到了一个赤衣男子,盘膝而坐。满头银发倾泻,似霜雪覆罩枫林。
“云飒!”她欣喜万分,三步并作两步,走至他身侧。
云飒一怔,随即惊喜不已。他一跃而起,拥她入怀。
“十一年了……”他眼角有了潮意。
“我回来了。”她轻轻地拍打他的后背。
“能见到你,真好。”
“嗯。我们去找司渊吧。然后,我们一起离开北境。”北境这个鬼地方,她一刻也不愿多待。
“好,我们一起。”云飒松开了她,颔首道。
谢鸣鸾拽起他的手,来到一面墙前,一掌将其劈裂。
又接连打碎三面墙后,只见紫衣白发的男子负手而立。听闻动静的他,顷刻之间便转回身。眉宇之间浮现一抹诧异,随即便被铺天盖地的喜悦给席卷。
“阿鸾!”他一把攥住谢鸣鸾的手,狠狠地嵌入怀中。
十一年未见,他对她的感觉,依旧鲜明如初!
“师父。”一袭青衣走至司渊身前,恭敬地施礼。
司渊侧过脸,凤眸微凝,依稀辨认出当年的五官。小小的糯米团子原来也已经长大了,竟叫他有些恍然。
他的余光瞥到另一个少年,也是如同顾青城一般的身长,朱唇微抿,星眸沉沉地看向他。
这个人,应该是冥亚。
冥亚竟然回来了?
司渊环顾四周,这几个人都在看他,眸中的光令人不喜,仿佛是暗中的窥探。
“先出去吧。”眼见着重逢的喜悦变成剑拔弩张,谢鸣鸾不由地出声。
她抬起手,向天空推出一掌。暗蓝色魔力轰向大海,结界破碎,海水顷刻之间倒灌。
“走!”谢鸣鸾厉声高喝,一手拽起云飒,一手拽向司渊,往海面上潜去。冥亚与顾青城则身如游鱼,紧随其后。
“哗——”五人冲破海面,如离弦之箭奔向阴沉天际。海面飞溅起千尺白浪,冷冽寒风在耳边呼啸。
他们稳稳地落于悬崖边。北境,一如十一年前,雪飘如絮,满目寒色。
冥亚向前一指:“沿着这个方向,再走三日便能至梵天界。”
“好。”谢鸣鸾颔首。只要抵达梵天界,她就能打探到回去之路了。
“梵天五教的投名状,我已经帮你们达成。”冥亚的声音很轻,似乎随时要被寒风吹散。
“毁灭圣界,诛杀狄罗和迦行就是你说的投名状么?”谢鸣鸾问。
“是。”
“原来,你算计得如此远……”尽管十一年过去,当年之事她还是历历在目。圣界繁华朝夕尽毁,万千生灵化为乌有。
“抱歉。”冥亚垂首低语。他不想为自己辩解,错了就是错了。
雪落在谢鸣鸾的眉心,化成点点潮意,她艰难开口:“我不是那些死去之人,我无法代替他们原谅你。你若是真有悔意,有朝一日,你该亲自获取他们谅解。而你救过我,于我有恩,此事我不会再提。”
冥亚面露动容,重重颔首。
他日,若他有能力,定会回来超度亡灵。只要师父不丢弃他,他便誓死追随!
“走吧!”清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紫衣轻拂,率先扎入风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