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并肩同行,从内城走至市井,一路畅通无阻。
这是一座庞大的城池,分为内城和外城。内城中的宫殿高低错落,气势恢宏,而闾巷间只有一些朴素的楼阁,最多有三层之高,大多只是两层的小楼。
街道之上,车来人往,如流水游龙。街道两侧,商铺林立,幡旗招展。小贩的吆喝声,带着独特的唱腔,不绝于耳。
尽管他们马不停蹄地走到此处,但是消息与流言传得比他们还要快。无数人为他们投来同情的目光。哪怕他们都走远了,依旧有不少路人回首盯着他们。
“他们好像在讨论我们?”顾青城攥着谢鸣鸾的手心微微有了汗意。
“嗯。”谢鸣鸾颔首。比起这些人的目光,她更在意的是他们的处境。她目之所及的每一人身上都长了棵草木,一如那些宫殿之中的黑衣人。她有些许的困惑,当时排在队伍里的每个人都很正常,唯有那些黑衣人古怪至极,而到了内城之外,为何每个人都颇为怪异呢?
前方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游人向街道两侧分开,一列出殡的队伍缓缓而来。
谢顾二人也退至一旁。
队伍里的人皆穿着白袍,手中攥着一捧枯草。
应是城中独有的悼念方式吧。谢鸣鸾暗中思忖。
“封爷这一走,也不知道是谁做这城中的首富了。”周边看热闹的民众窃窃私语。
“谁做都跟咱们无关。”
“那倒是。大富大贵就是好,活得也长久。”
“是啊,这是城中百年难遇的高寿之人。”
顾青城竖起耳朵,插嘴道:“他活了多少岁?”
“四十呢。”众人羡慕地道。
顾青城一愣,反问:“四十?”
“对啊,城中百年第一位活到四十岁的老寿星。”
谢鸣鸾拧起眉。普通人的寿命与修魔者不能同日而语,但四十岁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也太过短暂了些吧。
顾青城满目的不信,指着丧葬队伍中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问:“你看那人头发都白了,起码有六十岁了吧?”
他的话音刚落,周围就响起一阵笑声。
“他居然说那个人有六十岁?”
“他莫不是得了失心疯吧?”
随后接着一些低沉的交头接耳之声,众人渐渐止住笑意。
“真可怜啊……”有人感慨道。
顾青城疑惑地问:“可怜什么?”
有人宽慰道:“小兄弟,不要胡思乱想。就剩这点日子了,想做什么做什么吧。”
“你们在说什么呀?什么剩日子?”顾青城急道。这群人怎么回事,说话总是没头没尾的,还用那种同情的神情望着他。
周围之人看他神情不似作假,有人犹疑片刻问:“你是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啊?”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之后,一人回道:“你们今天审判被判了死,三日后你们的命将会被天道收走。”
“胡说八道!”顾青城反驳道。
这些人也太过分了吧!这是要咒他们死吗?
谢鸣鸾拽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远几步,轻轻摇首:“不用跟他们辩驳。静观其变便是。”
出殡队伍远去之后,封家新任家主遣人而来,邀请全城百姓参与葬礼。谢顾二人也无什么事,便跟随众人去了陵园。
作为城中的商贾巨富,封家直接在城西圈了一大片空地,种上奇花异卉,专门用以安葬前任家主。
陵园用木栅栏围起,其上用金丝扎出封老爷的轮廓样貌。绿色的藤蔓又攀着这些金丝生长,在栅栏上绘出一幅又一幅的人物画像。
封家的仆从守在陵园口,招呼前来的客人。见谢顾二人两手空空,他们送上一捧枯草。
顾青城握着枯草左顾右盼,感慨道:“这里和魔界好不一样。”
谢鸣鸾手捏枯草,若有所思。
“师娘,你在想什么?”顾青城好奇地问。
“我在想,这里的人寿命为何那么短?”谢鸣鸾低喃。姜遥似乎和之前几个上古神都不同。之前的神不是在等萧翊就是在等玉黎,他们从不主动伤害自己幻境之中创造出来的人物。姜遥或许是别有目的?
顾青城摇首道:“这个地方好生奇怪,人和事都奇奇怪怪的。之前还有人说我们三日后要死,简直是一派胡言!”
“对,确实奇怪。这世上的奇怪,大多是人捏造出来的。我们须要抽丝剥茧,才不至于管中窥豹。”
顾青城犯了难:“如何抽丝剥茧呢?”
谢鸣鸾指了指自己的双目:“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他们随着人流走入陵园。此时,密密麻麻的人将下葬处围了起来。人群中央挖了一个深坑,底部摆放有金丝楠木的寿棺。
“肃静!”有人催出魔力,将声音传到陵园的每一个角落。在场的窃窃私语顿时噤声,周遭静了许多。
人群分开一道小缝,小厮推着轮椅走上前来。轮椅上坐着一位皓首苍颜的老者,布满血丝的混沌双目中盛满泪水。
“感谢各位前来家父的葬礼。”他有气无力地道。他的话音刚落,边上之人又用魔力,将他的话再重述一遍,使得远处之人也能听见。
“家父的一生,可以用跌宕起伏来形容。在家父年幼之时,便展露了高超的棋艺。五岁之时,师从已故的棋艺大师……”
封家的新任家主洋洋洒洒费了半个多时辰的口舌,喝三次水,这才把前任家主的事迹讲完。
顾青城满脸的不耐烦,要不是谢鸣鸾不肯走,他早就走了。他不喜欢听别人夸夸其谈,他只喜欢听师娘的温言教诲。
封家主道完之后,终于可以让逝者入土为安了。随着一声令下,数十个手执铁锹的仆从开始掘土埋人。垒完坟包,安上墓碑,众人一齐默哀。
每个人都垂下首,双手捧着枯草。
周围鸦雀无声。
自从进入这陵园,谢鸣鸾从未感受过如此的寂静,仿若在场之人都在敬畏什么。
坟内忽然传出窸窸窣窣之声。清晰可闻,越来越响,似乎是长蛇游走的声音。
顾青城的脸色一白,随即强按下心中的恐惧。若是有鬼,他也要保护师娘。他将谢鸣鸾拉至自己身后,青色长袖一拂,甩出一线魔力。
玄月功法无法伤人,顾青城的本意也不是攻击。
周遭的人大多不会法术,偶有几位修魔者,也是修为极其低下。并未有人窥探到顾青城释放的魔力。谢鸣鸾是在场除却顾青城之外,唯一能看到这抹魔力的人。
清透、荧碧的魔力渗入棺木之内,随着棺木内阴气的涌动而游走,散发着唯有高阶修魔者才能看到的流光。这种光芒,不会被棺木阻隔,使得两人能清晰地看到棺木中的阴气走向。
初时,只有在棺椁的底部才有光芒,勾勒出逝者佝偻的轮廓。也正是这些翻涌不息的阴气,才在棺椁内发出诡异的动静。
随着棺椁内阴气的流动,幽光向逝者的肩膀淌去。其上长着一棵兰草,根茎处的光芒渐渐炫目,修长的叶子间碧光浮动。
谢鸣鸾的神情逐渐凝重。她抬起手,侧过脸,对上顾青城的目光。
顾青城立刻猜到了谢鸣鸾的意图。他也抬手,谢鸣鸾的手覆上他的手背,借着他的力,又推出一缕幽蓝的魔力。
这缕魔力进入棺椁之后,并未发出任何光芒,如同流星般湮灭。
碧光逐渐收拢,从铺满整个身子缩至草木之上。流光随阴气而走,这也意味着棺椁内所有的阴气都聚集在这棵兰草之上。
周围寂静无声,既像是默哀,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碧绿光芒涌如海浪,从最为明亮的根部向上流动。
根部的光大盛,绿中生出一丝蓝色。
谢顾二人面色皆沉。这缕蓝色魔力是用于追踪魔力的。逝者并不是修魔者,因而最初并未亮起蓝光。而如今蓝光被点亮,死去之人又不可能调动魔力,究竟是什么物件生出了魔力?
蓝色的光芒逐渐强盛,盖过绿光的辉芒。草木开始向上疯长,茎干扩张,生出枝桠,顶撞着棺材盖。
“咚——”剧烈的撞击声引得地动山摇。
众人如心有灵犀般开始大力鼓掌。一时间,掌声雷动。
棺椁内的绿光黯去,暗蓝色的光芒从下而上,铺满整个树冠。伴随着蓝光的强盛,刚夯实的土出现裂缝,小碎土纷纷滚落。
掌声愈发急促与响亮。每个人的脸上漾动着期待之色。
蓝光充斥着整个棺椁,意味着新生出的树木已经将这个逼仄的地方长满,正在全力向天空突破。
齐刷刷的掌声快如擂鼓,震天动地。
“轰——”
在一片飞扬的尘土之中,一棵合抱之木破土而出。
仅仅只是转瞬之间,这颗树便直插云霄,浓翠蔽日。
众人欢呼雀跃,赞叹不已。
“不愧是老寿星,长出的神木也是最为高大的!”
“这树也太高了吧,我都看不到顶了!”
……
在一片喜气洋洋的喧嚣声中,唯有顾谢二人的面色不善。
顾青城从指尖弹出一缕魔力,这回用魔力照亮了整个棺椁。别人看不到棺椁中的情形,而他们看得一清二楚。那个才刚刚死去的老者,如今已经被这棵新长出的树吸成了薄薄的一张干瘪人皮,紧裹在骷髅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