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靖寒身骑红鬃马,抬眼望着——湛蓝的天下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一切看似平静。然而他缨枪上的血正缓缓滴落,染红周遭青草。被践踏的草痕与刺目的鲜血历历在目。
不远处有队人马正在渐渐向他拢近,马背上分明绑着白旗。程靖寒紧紧抓着缰绳,不敢松懈。
“我赤族愿降,献黄金万两,骏马百匹,美人十名,归顺南国。只求天可汗网开一面,不要赶尽杀绝。”使臣说罢,跪下道:“今奉上降表,其余物什必在三日内送上。”
程靖寒用眼神示意身侧裨将,裨将会意,上前接过降表。他细细看过,紧绷的神色略略和缓。
“既是如此,吾便回去奏报陛下,可汗既降,吾军必不会为难于你。”
使臣唯唯诺诺,起身吩咐着后面的人。
“我要杀了你!”程靖寒转头之际,感受到颈后一阵凉意。他冷静地按住了马靴中的匕首,正欲转头挥出,又是一阵劲风,一支箭向他迎面刺来。
顷刻功夫,箭从刺客背部贯穿,刺客应声倒地。众人惊呼不已,使臣才松口气,不料横生变故,不由得慌了手脚。
“将军恕罪。奴隶不懂事,惊扰到了将军。”远远走出一人,来到程靖寒马下,右膝跪地,“吾已将此人正法,望将军不要加罪于吾赤族中人。”
程靖寒见他狄戎打扮,身上的赤狐皮毛和绶带表明此人身份不一般。
“我们将军未走,你们便有人刺杀。之后岂不是……”程靖寒抬手让裨将噤声。午后的阳光在草原上分外炽热,使臣不住地擦汗。他微眯着眼,以躲避光线的直射,草地上的人保持着跪姿,神色沉着。
“无妨。”他缓缓开口,“哪里没有刚烈之人呢?”
“再此谢过将军。”他右手覆在胸前,向他行礼。身后的奴隶迅速上前将尸体拖走。
使臣听得南国并无怪罪之意,如获大赦,再度作揖道:“将军气度不凡,我赤族心悦诚服。”
地上之人终得起身,刚欲转身回部族,却听得程靖寒淡淡道:“你的箭法极准,汉话亦说得极好。”
他回身再拜,抬头之际,程靖寒正对上他深灰色的眼眸,左脸颊隐隐有道月牙刀疤。
“三皇子意气风发,舒达不及万一。”两人相视片刻,微微一笑。
“将军,是否撤军?”见赤族使臣团远去,裨将询问道。
“撤。”程靖寒最后的目光停在他渐小的背影上。一声令下,程靖寒拉起缰绳,驰马返程。
一圈圈的光晕里,舒达浓眉下目光阴郁。
赤族没有爽约,三日后浩浩荡荡的队伍拖了一里地。未至长安,程靖寒不敢大意,特调了一支护卫相随。赤族美人挤在两座马车里,随侍的奴婢只在车旁跟着,车檐上系了铜铃,叮叮当当好不热闹。他听得不耐,却不好发作。
走了几天,才至安北都尉府。程靖寒粗粗一算,怕不是还要走上一月。日暮时分,他收到了圣上的嘉奖旨意。信中只略说了吾儿用兵神勇,功勋卓著,之后必犒赏全军。
他苦笑一声。盼了几天的加急文书,竟是这样的。他将旨意放在一边,只觉得心口郁气。他刚合上眼,便听见嬉闹声、尖叫声搅成一片。他皱了皱眉,正欲唤人来问,便见有人慌张闯入,道:“将军,外头闹起来了,还请您移步。”
他语焉不详,似是有所避忌。程靖寒只觉得右眼突突直跳,加紧了几步,出了营帐。未走多远,他便见一女子手持匕首,竟跑到了主帐附近。她发鬓散乱,小袖衣的领口已被扯破,手臂上抓痕清晰,显然是与人有过争夺。
“你这小娘子又躲什么,你主人我动不得,我还动不得你么?”说话的是李副将。他步幅虚浮,十有八九是灌了黄汤,居然把主意打到了进献美人的头上。
周围有赤族人过来劝她的,有士兵躲着看热闹的,也有好事的起哄的。
“你若敢来,我便杀了你。”那女子举着匕首警告。
李副将仗着上面有人撑腰,对程靖寒亦是不甚恭敬,又岂会把这个弱女子放在眼里?
他晃悠悠地上前对着刀锋,不屑道:“来,对准点,手不要抖。”
“成何体统!”程靖寒头脑发胀,开口终结了这场闹剧。士兵们到底是惧于他的威严,乌鸦鸦地跪倒了一片。
“军侯何在?”他目光锐利地扫过。
军侯唯唯上前。
“军中饮酒何罪?”
“禀将军,应杖五十。”
“奸淫妇女何罪?”
军侯心里咯噔一下,道:“未遂,应杖五十。”
程靖寒心中冷笑,继续问道:“意欲染指圣上之女人又是何罪?
军侯擦擦额角的汗,半晌道:“属大不敬之罪,应……”
“应如何?”
“将军!”军侯的声音发颤,见程靖寒目光犀利,身躯一震,最后咬咬牙道,“应是死罪。”
众人脸色骤变。
此时的李副将一脸戏谑地靠近他,浓烈的酒气喷了他一身:“将军莫不是真要为了一个奴隶,取了我首级吧?这小娘子早晚也是要赏赐诸将的,将军不如……”
“李副将吃醉了酒,神志不清,才会做出这般行径。”裨将见他神色不对赶忙劝慰。
程靖寒没有说话,只缓缓拔出腰间的剑,才出鞘一寸,便有银光反射在李副将的驼峰鼻上。瞬息之间,适才擎了匕首的女子,转头从他背后刺入,李副将的笑容渐渐凝固,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她右手猛地一抽,血汩汩涌出,溅了她一脸。李副将未哼一声,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事态发展出人意料。女眷们起初吓得惊叫,见了倒在血泊里,惊惧得已不会叫喊,甚至晕了几个。程靖寒脸色微变,他在血色里看着这名女子——她眼角低垂,沾着血污的鹅蛋脸上,有着决绝之色。
立时有守卫上前探了鼻息,为难地向他摇了摇头。
此刻,众人均注视着他,等着他下一步的指示。程靖寒左右为难——赤族奴隶当众谋害朝中大臣,死罪无疑。可这人却是该死。若不是她赶在了自己的前面,他亦是容不下此人。
程靖寒心里叹了口气,摆摆手,只命人押下去,到了长安再行论处。
那女子弃了匕首,乖顺得由人缚了她双手,与此前的她判若两人。她行步缓慢,回首之时,竟是望着他。杏眼里蓄着一汪清泉,似有万千心思流转。
程靖寒心中一凛。
医官查看了尸体,程靖寒命人收了尸,便回了主帐。他来回踱步,脑海中不断闪过她持刀的场面。
“刀尖正中心脏,当场毙命。”医官如是说。
思绪纷乱之时,有人通报赤族美人博济格求见。
“传。”
她适才进了营帐,便盈盈拜倒在地,苍白的脸庞上布满了泪水。
“将军,求您救救阿布多。她是为了我……”她一度哽咽。
程靖寒让她起身,她犹是不肯,长长的发辫拖在地上。
“国有国法。我也只能公事公办。”他无奈道。
“将军!”她抽出匕首,抵在自己的脸上,“我是要献给天可汗的礼物,若是破了相,您也不好交待吧?”
他愣了愣,继而苦笑一声道:“你们赤族是用匕首征服部落的么?”他直视着她,从她颤抖的手中拿走了匕首。
她无力地瘫坐在地,泪水止不住地流着。
他长叹道:“你且先回去,我保她不死便是了。”
她失神的眼睛里有了一丝光亮:“将军保证么?”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程靖寒话音未落,裨将似是急着打断。他举手制止了裨将。他命人将博济格送回帐中,转头道:“传令,全军若有酗酒、奸淫妇女者,立斩不赦!”
“等等——”裨将正准备出帐之时,被他叫住,“叫人好好照看阿布多,不许为难她。”
“是。”
他不经意地转回几案,那封信躺在那里,格外刺目。他缓缓地坐下,提起笔却不知从何写起。他靠在椅背上,剑眉深锁。
子夜时分,阒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