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儿足足病了十五日。太医原说十日便可大好,大概是她心有忧思,病情便拖了五日。
皇后与贵妃都遣人来探过。
皇后遣人来探,乃是因她为后宫之主,遵循宫中惯例,各个嫔妃的近况,她都需照料。而贵妃的探望,则显得很不同寻常。
她派了身边最得用的大宫女来。那女官热情地与孟春寒暄许久,又送了许多的礼品,离去时,甚至有些不舍的样子,还约着过几日再来与孟春说说话。
而在此前,贵妃从未与念儿说过一句话。不过此事倒也正常,宫中数贵妃最得宠,而念儿实在没什么存在感。
贵妃的女官虽约了孟春,眼见着快要到冬至,她却再未来过。
爽约的也不止她一人。自从宛心搬到绚芳阁,也再没来见过念儿了。念儿气恼她得了陛下青眼,当然也不愿主动去抚就。若是去了,再听她好一顿教训,叫自己跟她学着,抓住陛下的心,那心里岂不是越发难受。
贵妃的女官不再来,孟春却留了心眼,反而打听到了她的消息:“娘娘,你还记得上回贵妃派来的宫女吗?”
孟春一边在殿中香炉里添着香,一边和念儿拉些家常。此时殿中只她们二人。
袅袅青烟从八角镂空的香炉里飘出来,整个殿里都弥漫着温暖的檀香气息。
“冬至便要到了,正要点些暖融融的白檀香,才好驱寒防病。”孟春忙着添香,不知不觉地换了话题。
“贵妃那宫女怎么了?”念儿却对贵妃之事更感兴趣。
“她现在改去绚芳阁了。”孟春答,“贵妃娘娘甚至还亲自去见了纯美人呢。”
“我记得,纯美人与皇后关系更好些?”念儿有些不解,“上回她与我献舞,还专门到皇后那里邀功的。皇后与贵妃不和,她如今转投贵妃,似乎不太妥当。”
“奴婢倒觉得,是贵妃见纯美人得了陛下的宠,专门去挑拨她与皇后的关系。”孟春添完了香,躬身凑到念儿耳边低声说,“毕竟宫中都传遍了,上月陛下召幸纯美人,是特意破了例。而宫中能得陛下破例的,不过只有贵妃皇后二人。”
“原来如此。”念儿点点头。
反正像她这种不受宠的嫔妃,怎么也没机会卷到这些阴谋诡计中去,她知道得当然就少。顺着孟春的思路再想下去,病中贵妃来探她,定是先来她这里,摸摸纯美人的虚实。
本朝祖制,冬至乃是年前最重大的日子。皇帝需率领文武百官,至京郊奉农坛祭天,之后,皇帝再至宗庙祭拜,百官齐上贺表,以表庆祝。
冬至当日,内廷之中也发生了一件喜事。
纯美人怀孕了。
冬至日,宫中妃嫔虽不能参与宗庙祭祀等一应活动,但仍需一齐向太后拜贺,以表对长辈的尊敬。贺仪繁琐,纯美人中途支撑不住,便晕倒了。
当时,太后大怒,如此重大时节,怎能殿前失仪,要治她不敬之罪。但妃嫔犯错,不可直接上刑,便是犯了天大的错误,也要先由宗人院压下去审判。因此,太后便请了个太医来,要他先把纯美人弄醒了。
没成想,人还没醒,好消息便到了。
太医把了把纯美人的脉象,立刻伏地称贺:“恭喜这位美人娘娘。此乃喜脉,胎儿约有一月,胎像尚还不稳,故而有体虚眩晕之症。”
太后听闻,收了怒容:“如此,便着她好好将养,今日贺拜,便不必再参加了。”
语毕,她又觉得这样说,失了些喜庆的意味,便补了一句:“皇帝子嗣不丰,今日能传来喜讯,当赏。”
皇后见状,便添道:“这桩喜事能赶在母后的贺仪上通报,也算是靠着母后你老人家保佑了。”
“冬至本就是天地阴阳调和后,天赠福气之时。”皇后向着太后行礼道,“如今纯美人恰巧有孕,可不是正赶上了这福气嘛!若是在民间,正是互访道贺的好时节。臣妾以为,不如我们今日也效仿这民间习俗,将这两喜合为一喜,热热闹闹地为母后贺拜一场。”
皇后是太后的侄女,太后怜惜她。因此见她发了话,便颔首同意:“那便按皇后说得来。”
当日的晚些时候,皇帝得到纯美人有孕的消息,朝服还未及脱下,便赶去绚芳阁探望,晋纯美人为纯昭仪,并带了隆重的赏赐。
那时,纯昭仪已经醒了过来。她拉着皇帝的手,依依地诉说自己又高兴,又无措,央得皇帝留到掌灯时才走,误了当日本该侍奉的另一位娘娘的时辰。
一时间,纯昭仪风光无两。
念儿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自己怎么就没怀孕?不过理智告诉她,要是真怀孕了,千秋宴后她做的那荒唐事,可就再瞒不住了,还是不怀孕的好。可念儿就是气不过。
不过,纯昭仪有孕给她带来的低沉,也没持续太久。
念儿收到消息,说她分到了一个名额,年前能召家人入宫相见。
一般而言,这种特权,只有高位嫔妃才有。不过,当今天子体察众人久居深宫,难免思念家人,便叫皇后在年前专设一日,每年派些名额下去,叫那些低位之人,也有机会与家人相见。
而皇后贵妃等人,随时都能召家人入宫,所以,她们并不屑凑这种热闹,故而趁着这日见家人的,至今还都是些真正的低位嫔妃。
对于这一名额,念儿的位份其实是高了的。
孟春打听到消息,说这次是皇后专门把她报上去的,并且同陛下提起,她之前病过一场,陛下忆及此事,便准许了。
“既然陛下能允许娘娘与家人相见,那定然是不再怪罪娘娘了。”孟春道。她见念儿这段时间以来,因纯昭仪得宠的事情,一直郁郁,便拿了这件好消息劝慰她。
皇后为何突然点她家人入宫?念儿还有一事想不通。
但她确实因此又高兴了起来。
她进宫这些年,只有封嫔的时才叫家人来过一次。可惜那次来的只有太太。这次姨娘能同太太一起来吗?
当时,她旁敲侧击地问太太,姨娘是家中有事绊住了,因此不能来吗?太太一下便懂了她的意思,脸色有些奇怪,却也没说什么套话搪塞她,直说她生母还未准备好,对入宫之事有些胆怯,因此未能成行。
“你姨娘说,娘娘今日只是嫔位,却叫生母与嫡母一起觐见,实在是坏了宫中规矩,有损皇家颜面。”嫡母原话是这样的。
可宫中绝没有这种规矩,绝没有因妃嫔位份太低,生母来见便是丢人现眼的规矩。且不说根本无人在意她请了什么人入宫,其它宫妃这么做的也不少。姨娘这是嫌自己位份不够,而不愿来吗?她或许是不知道情况,真的担心自己犯了宫规吧。念儿是有些失落的。
因为她知道,太太不会害她,也没必要骗她。
太太对家中子女,无论嫡庶,皆是尽心尽力。而她自己,反倒是有些对不住太太的。
这便牵扯到她进宫一事了。
念儿还记得那日姨娘激动的神情。
她甚至能记得那日院子里盛放的满墙迎春。
“念儿,我今日偷听老爷与太太讲,说宫中要开采选了,京中适龄女儿,都可参选。念儿,你去选吧,老爷是刑部侍郎,你一定能选中的。”姨娘紧紧地抓住她的双手,低声道,“你哥哥虽也是老爷的儿子,但毕竟不是嫡子,能结交的人少,未来仕途必然会坎坷一些。若你进了宫,他便多了一份助力,就能走得更远。”
说了这些,她似是发现只说儿子不太妥当,便补上一句:“你哥哥走得远了,我们也有了依仗,老爷也会正眼看我们的。”
这番话听在念儿心里,如五雷轰顶。
她对自己的人生规划里从来没有进宫。
她知道自己性格木讷,在家中默默无闻,无甚特别,还不太受其它姊妹喜欢。因此,她的愿望,便是让太太指一门不高不低的婚事,规规矩矩地嫁过去。若是能在京城,那便再好不过,这样还能时常回家来,探望探望姨娘。
但姨娘却并不给她吐露心声的机会,她直接去找了父亲。
这件事情是太太主动来告诉她的。
太太没有召她去正房,而是亲自来了她的院子。
“你当真是自愿的?”太太问她,她坐着的地方,便是姨娘要她进宫时,坐着的同一地方。
“我已经在老爷那里给你挡了去,若你真心愿意,我也不会阻拦。”太太又说
太太的善解人意让念儿终于绷不住了。
她的眼眶红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向着太太跪下,摇头坚定道:“不,我不愿。”
那是她第一次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意愿。
太太吓了一跳,赶紧将她扶起来,用手上的帕子为她擦拭眼泪:“若不愿意,我拦着就是,我们周家的女儿,不想去选,就不选。”
“请母亲为我择一门婚事吧。”念儿哭着求。订了婚,姨娘就不会强迫她入宫了吧。
“好。”太太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