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妃的圣旨很快到了。
同来的还有一应赏赐。屏风、书画、摆件各有一些,皆可用于装扮宫室,按制赏下来,正与念儿的妃位相配。
念儿从东院搬进了灵萃宫的主殿。因灵萃宫目前只有她一位娘娘,陛下特许她继续用着东院的宫室。
迁宫当日,合宫上下都喜气洋洋的。
“娘娘,我从陛下新赏的画里挑了几幅,这些画上都是些花草,红红绿绿的,挂在厅里,正能添几分热闹呢。”孟春抱着几卷字画,比划着怎么挂。
念儿看她热情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她摆摆手,接过孟春手上的画,却忍不住惊叹,叫孟春小心轻放:“哎呀,快仔细些,你手上这张,是前朝名家闻世山人的四梅图。”
“闻世山人擅绘梅花,以梅花自喻,因而他的梅花,自有一份君子的风骨。到如今,他的作品已经大多散佚,只在书中记载过,我今日竟然能亲眼得见。
“他还有一幅雪中探梅图,更为精妙,据说是几幅拼成,拆出来又是单独的花,若是能再见这幅画,就更好了。”
孟春一听,更坚定了要挂的心:“既是名家之作,更要挂出来,才能衬出我们娘娘的气度呢!”
她不是念儿这样的大家小姐,对字画之类一窍不通。只听念儿说,这画珍贵,那便要挂出来。
“非也非也,”念儿却笑着拦,“你方才不是说过,厅里要添几分热闹才好?挂梅花,未免显得孤冷。”
“且这不过四梅图中其一,单挂出来与其它字画摆在一处,多少有些曲解了画家的心意。”
这次新赏的字画,最珍贵的便是这副梅花,可惜只有一件,并不成套。
“便挂你怀中这幅芍药吧。”
她指着孟春抱着的另一幅画说。
这幅画出自宫廷画师之手,并没有什么名气。但画中芍药开得艳丽,粉粉白白,颇有生气。
让念儿最开心的,其实是书房。
搬入正殿后,她的书房大了不少。书架上摆着她从家里带来的旧书,书案上铺着新裁的纸,旁边是上好的松烟墨,并一方绿尾砚,笔架上挂着念儿惯用的竹管紫毫笔,四周的墙上也挂上了书画。
念儿环顾四周,有了些父亲书房的气象了。
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踏入父亲的书房,是求他让自己入宫,心情算不得愉快。
但她一眼便记下了父亲书房的陈设。到现在仍未忘记。
架上堆满了书,桌上是未写完的字纸,显得有些凌乱。墙上挂着些名家的字画,屋里有种常年不散的纸墨味道。
夏日过得快,转眼又到了立秋。
今年秋天,皇帝要去围场秋狝。
本朝以武立国,秋狝是开国以来的习俗,若严格按照习俗,每年都应举行,以彰武德。
皇帝即位时年少,年岁渐长后,又体恤民生,不愿铺张,因此秋狝便渐渐少了。
而今年,铲除了赵太尉这一块心病,皇帝便有闲心想起秋狝的祖制。
祖宗之法不可废,今年便顺势行一场秋狝。
秋狝时,天子驾临行宫,百官随行。依制,高位妃嫔均需伴驾。
念儿刚晋了妃位,自然也是要去的。
秋狝一共七日。最后一晚,皇帝于行宫设宴,封赏秋狝之中,表现优异的勇士。
此宴隆重,行宫诸妃,皆列于席。
念儿当然也出席了。
在过去的七天里,她一直呆在妃嫔之中,观赏围猎。除了行礼时远远地看过几眼,她与皇帝不曾打过照面。
当然,皇帝身边也只有皇后一人伴驾。一切皆依照宫规进行。
今晚大宴,是为了嘉赏臣子,妃嫔不可邀宠,因此便由皇后主持,为她们及一应重臣家中女眷,单独设宴。
念儿的父亲,刑部侍郎周衍,恪守着纯臣的规矩,觉得女眷随行终是不妥,除了几位成年的儿子之外,并未携带妻女。
因此,有的妃嫔可以与家人在一处,而念儿却没有家人可叙话。
宫中也不会有什么朋友。
她坐得百无聊赖。
见着宴会时间差不多,念儿便禀过皇后,找借口离席了。
念儿正在行宫的步道上缓缓走着,斜前方猛然闯出一个人来。
是个妙龄女子。
似乎是不胜酒力,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便软绵绵地委顿在地了。
把念儿和她身边引路的孟春,都吓了一跳。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那人身后的侍女追着她过来,看到念儿,立刻“扑通”地跪倒在地,头磕在地上咚咚响。
念儿身上皆是御制之物,宫妃的身份很容易辨认。
“我家姑娘吃多了酒,不慎冲撞了娘娘,请娘娘恕罪。”她忙不迭地认罪。
“不妨事,你把她搀起来便是。”念儿从来不计较这些小事。
朝臣家中的姑娘,自幼养在深闺,好不容易能到猎场玩一趟,适当放纵了,也是人之常情,何必为难人呢?
她甚至还隐隐地有些羡慕这位姑娘。
她做姑娘的时候,从来没有这种机会。
那侍女搀了她的姑娘,却并不离去。
“娘娘,我们姑娘实在是走不动路了。娘娘能不能,暂且帮忙找间宫室,让她休息一阵?”她见念儿和颜悦色,一幅好说话的样子,便大着胆子逾越了些。
“好。你们跟着我便是。”念儿应了。
孟春却开了口。
“你们是谁家的女眷?”她一边走,一边拿手中的灯,照着那位醉酒姑娘的面庞。
那姑娘生得极美。容貌清冷,脸颊因醉酒而酡红,更有楚楚之感。
念儿借着光,心里的羡慕又多了几分,自己若是要能有这位的六成美,就好了。
“我们姑娘是陈相家的千金。”那侍女答了孟春的问话,却不用敬称。
念儿已经是灵萃宫主位,孟春作为大宫女,也是不小的女官了,常人须敬称她一声姑姑。
“陈相?是新入朝的右相?”念儿好奇追问。
她没注意那侍女对孟春未用敬称,她从来不注意这些。
“是。”侍女回。
念儿将她们带到不远处的栖云院,此处紧挨行宴之处,本就是为了宴中女子暂歇而设。念儿这么做,并不违制。
她见陈家姑娘实在醉得厉害,便要了个单独的厢房,让她躺在榻上,又吩咐栖云院的宫女,叫她们派个人来,单独照应这位陈相的女儿。
一切交待过后,念儿便回去了。
而这位陈姑娘,却还有另一桩造化。
念儿走后,陈姑娘从榻上起了身。
她呼唤着自己的侍女,说口渴,想喝水。
侍女很得她的意,不仅去为她要茶水,还央着那位照顾她们的侍女,向她讨醒酒汤。
陈姑娘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看两人正热乎地聊着,便趁着她们不注意,一溜烟跑了出去。
她晃晃悠悠地向外走着,全捡着偏僻的小路,走走躲躲,没有遇见任何人,一路走到了希晖堂。
希晖堂是皇帝在行宫处理政事的地方。
在行宫时,虽无需早朝,但仍要于此会见臣工。
今日大宴,希晖堂一反往常的忙碌,静悄悄的。
陈姑娘也不知使了什么本事,七拐八绕,躲躲藏藏,竟让她绕过诸多内侍,摸进了希晖堂的内室。
这内室是皇帝的小憩之处,设有床榻和书案。
陈姑娘进了内室,便闭看眼睛,直接躺倒在了地上。
这幅模样,确有方才醉倒在念儿面前,弱不胜衣的姿仪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皇帝走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地上的陈姑娘,看上去似乎是睡着了。
“大胆!”他身边的张逢成先高声开口。
这声音吵醒了陈姑娘。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伸手揉了揉,定睛一看,立刻爬起来跪下。
她身子伏得很低,却不发一声。
“你是何人?……”张逢成还要再追问。
却被皇帝抬手制止了。
他看到陈姑娘的脸了。他认得她,是陈相的女儿。
陈阅首次觐见时,身边便带着这个女儿。说是他最得意的学生,是他学问的集大成者,兼精天文地理,算数卜筮,定能助陛下一臂之力。
他明白陈阅的意思。
陈阅心里不踏实,想让女儿入宫,巩固自己右相的地位。
他当时没应。
却让陈阅明年送女儿来采选。采选隔五年一次,明年就该开新的了。
“你们先下去。”皇帝对张逢成说。
他不想在这里落了陈相的面子,便让侍者都出去。
“起来吧,他们都走了。”皇帝又对陈姑娘说。
陈姑娘抬头看着他。
“你的……你叫什么?”皇帝原想问,她父亲是如何考虑的,又想到问与不问,无甚区别,便只问了她的名字。
总不过是陈阅等不及了,定要送女儿入宫。
想入宫便入宫吧。
“观风。字不动。”陈姑娘直视着皇帝,干脆利落地答。
她口齿伶俐,落落大方,丝毫不惧。
“若是醉得厉害,可在此歇息。”皇帝让她起身坐着,“朕会叫人来服侍。”
话音落下,他便出去了。
秋狝后,陈相的女儿陈观风入宫,封慧妃,赐居蕴华宫。
据说,陈观风容貌极美,在行宫与陛下巧遇,使陛下见之忘俗,一见倾心。故而,直接封为妃位。
“那位醉酒的陈姑娘,竟然有这般造化。”念儿对孟春说。她心里酸溜溜的。
她坐在妆台前,孟春正为她梳着头发。
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陈观风这么美的人入了宫,自己哪里还有机会?人家是天生丽质,清水出芙蓉,怎样都好看,而自己不过小有姿色,只能靠梳妆打扮。
“也不知道是不是靠着我,同陛下相见的?一来就是妃位呢。”她的话里带上了些忿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