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观风入宫后,为宫中带来了些新鲜的气息。
她是名士的女儿,父亲视为掌上明珠,从来不因为她是女儿家,而设什么限制。她长在父亲的书院中,从小耳濡目染;到了知事的年纪,又在书院学习,与男子一般无二。
而宫中其它妃嫔,皆是大家闺秀出身,不仅受到条条框框的约束,见识也拘于宅院。
相较与陈观风,实在是短了些潇洒。
因此,陈观风甫一入宫,就敢往皇帝的始元殿里,递送字纸。
纸上写的,虽无非是些闺中私语,却少见缠绵的儿女痴意,反而多有文人相和的雅趣。
更加之陈观风每次递送时,都守着宫中的规矩,让递送的宫人,先报给张逢成,待张逢成应允后,再经他的手,送到皇帝的案前。
所以,她这样做,虽看着是大胆狂妄,却并未违反宫规。
连皇后都无法挑出她的错处。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皇帝纵着她。
有时,陈观风在书信里邀他去宫中坐坐,他也会欣然前往。
不过,他只是坐着叙话,并不为了她,而打破宫中侍寝的规矩。
念儿对陈观风的观感并不好。
她一直觉得,这位陈慧妃,定然是利用了她的好心,才有在行宫休憩的机会,最终得到陛下的青眼。
这让她给的第一印象,就不太光彩。
再者,陈观风钻了宫规的空子,才让陛下常常惦记,不过是用了投机取巧的手段。
念儿在书中看到:小人常戚戚。她这样做,说得难听些,未免有小人之嫌。
念儿不喜欢说人闲话,平日在宫中,总是忍着不谈陈观风。
但她忍不住。
“陛下这个月,已经去慧妃那里三次了吧?”念儿对着孟春,问得小心翼翼。
虽是疑问的口气,但并不是真的提问。
每次陛下驾临后宫,宫中所有妃嫔都一清二楚,当然不需要问。
“皇后应当是不太高兴的。”念儿又小声说。
孟春见状,谨慎地劝道:“娘娘不必忧心,陛下明辨,不会为了慧妃失了大体。”
“陛下虽与常与慧妃叙话,却不在蕴华宫留宿。”
她很懂察言观色,一听念儿的语气,便知她不高兴了。
慧妃方入宫,便揽走了陛下的宠爱,任是哪位娘娘,心里都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但孟春也知道念儿的性子,她对人对事,一板一眼,不愿将人往坏处想。若直接点出要害,念儿定要自责了。
于是,孟春便搬来陛下,旁敲侧击地宽慰念儿,说他并未太偏袒慧妃。
“……”
念儿沉默了。
孟春委婉的劝慰,还是让她意识到了自己心态不对。
她不喜欢慧妃,但也不能盼着她不好。
方才,自己话里未竟之意,竟是期盼皇后出手整治慧妃。
自己不讨陛下的喜欢,与他人何干?
君子和而不同,若是埋怨慧妃行事不正,抢走了陛下,实在违背了君子之义。
实在是罪过。
“是我不对,我迁怒了。慧妃是慧妃,我们是我们。”
念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想要结束这个话题。
“娘娘……”孟春一时不知,该从何劝起。
“奴婢听说,近日里,有些娘娘常去慧妃处走动,不如娘娘也效仿她们,去探探慧妃的虚实?”
她不想念儿将不快压在心底,便试探着给念儿出了个主意。
“还是不了吧。”念儿不想去。
她向来胆小,性子也愚钝,对外人一贯是能避则避。
譬如病重亡故的纯昭仪,笑嘻嘻地给了念儿许多气受,她一开始竟没察觉,拿她当朋友。
后来,二人关系转冷,念儿也不敢当面与她撕破脸,只是有意疏远了。
让她主动去拉拢慧妃,念儿想想就不自在。
一来她与慧妃不熟;二来慧妃入宫,多少与她有些关系,她觉得自己在慧妃眼里,就是好利用的傻子。
她不是圣人,虽明白事理,但也不能自己骗自己,假装不怨慧妃。
她学书中君子,可书中也说:君子以直报怨。
这让她如何心平气和地与慧妃讲话?
“娘娘与慧妃,同居妃位,不过是灵萃宫与蕴华宫,二宫相互走动,娘娘无须如此谨慎。”孟春不知她心里所想,又劝。
“若娘娘觉得不妥,也可找个论诗的由头,邀慧妃来,也再邀些别的娘娘来作陪。”
孟春认为,念儿也是风雅爱书之人,与慧妃论诗,应当是势均力敌的。再拉些别的娘娘来为念儿撑场面,既能试探慧妃的深浅,也能压过她的风头。
毕竟,慧妃抢走的,是后宫所有娘娘的宠爱。
“不必论诗。”念儿一口回绝。
她连家中的女子学塾都没上完,哪里论得过陈观风。
还要邀请旁人来,岂不是更加贻笑大方?
不过,孟春这一劝,让她的想法变了。
确实该去拜访一趟慧妃。至少学学人家是如何留住陛下的。
胆小归胆小,但遇上有关陛下的事情,她总是硬着头皮也要做的。
“孟春,你先去蕴华宫问问,问慧妃何时有空,我可否与她一叙?”念儿觉得,二人第一次见面,还是先约个时间,让大宫女孟春去,显得正式些,也算是递过拜帖了。
她已经习惯了迁就他人。
慧妃邀请念儿三日后去蕴华宫喝茶。
她说她得了新焙的花茶,以普洱为底,又借了菊花的清香,正合适秋日里,伴着螃蟹饮用。
念儿欣然赴约。
念儿到的时候,慧妃正在为皇帝烹茶。
她与皇帝相对而坐。
案前摆着红泥的火炉,火炉上架着朴拙的陶壶,陶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有袅袅的茶气从壶嘴飘出,仿佛一缕一缕地,织出白色的纱线。
一室静谧。
慧妃清冷的眉眼在氤氲的茶气中,显得飘渺若仙。一打眼看过去,与对面仙人般的陛下,很是般配。
念儿手足无措地站着。
她不知道是否能打破这种静雅的气氛。
行礼也不是,不行礼也不是。
“慎妃……来了便坐。”皇帝看到了念儿。他皱着眉头,似乎有些不满。
他抬眼便见念儿呆呆地站着,差点脱口便要问罪。
问她可知宫中规矩?可知见君行礼?平日里看的书,都看到哪里去了?
但又忽然想起,周围还有旁人。
于是,他刚起了话头,便僵硬地停住,改口说赐座。
“是臣妾的不是。”慧妃一边笑着对念儿道歉,一边招呼四周的宫人,为念儿搬来一张椅子,“是臣妾邀慎妃姐姐来品茶,让姐姐久等,倒是臣妾这个做主人的怠慢了。”
“秋日里,菊花与螃蟹最配,陛下今日来,是要与臣妾一同品茶吃蟹,姐姐来得可巧。这是臣妾家里从江楠楠捎来的蟹,膏肥肉细,吃起来最鲜美不过。”
慧妃笑吟吟地说。
她这一番话,虽然并无虚报,但也藏了些实情。
皇帝今日亲临蕴华宫,其实是慧妃相邀。
他认为,宫中女人,与自己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而慧妃于文人雅趣一道,确实是颇有造诣,且确如同她父亲所说的一样,她见识广博,对事物有些自己的见地。相比于其他人,话虽是同样的多,却尚可一叙。
因此,只要他心情不错,便不介意满足慧妃的邀约。
但他也不至于主动想起她。
慧妃的宫人极有眼色地端上来了一屉清蒸螃蟹。
除了螃蟹,还有些拆蟹的工具。
“蟹虽不宜为正餐,食蟹时却最适合清谈,佐酒或茶,最好还能赏桂。”
慧妃一边为皇帝布菜,一边柔柔地介绍。
“其实,若是能温一壶新酒,就更雅了。只是臣妾不知慎妃姐姐是否饮酒,便以茶代酒了。”
“她确是不能喝。”
念儿还未来得及反应,皇帝却替她回绝了。
“陛下喝酒……我、我喝茶就是。”
念儿听他出声,心里诚惶诚恐。所以嘴巴不听脑子使唤,下意识地这么说了。
没考虑到慧妃不说,连臣妾的谦称都忘了。
皇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便又忙忙地补上一句:“慧妃说食蟹时最好能赏桂,陛下是想赏桂吗?”
这话说得更没谱了。
皇帝又看了她一眼。他本想叹气,顾及到慧妃,便收了回去。
幸好慧妃这时出了声。
“臣妾宫中正巧栽种了一颗桂树,不如陛下与慎妃姐姐同臣妾一道,移步至园中。桂树下小酌,也能在宫中体会些野趣。”
皇帝颔首。
宫人早早地在桂树下布置好了一切。
还折了些桂枝放在桌上,以供玩赏。桂枝并未插在花瓶中,是为了迎合慧妃想要的野趣。
念儿这顿蟹,吃得食不知味。
她看着慧妃一边为陛下拆蟹,一边信手拈来地与陛下讨论着螃蟹的典故。
她一个字也插不上。
慧妃的美貌与陛下相配,才学也与陛下相配。但她行事不正,陛下应当明察啊。
她伤心极了。还有些不服气。
她却不敢表现出来。
陛下此时兴致大好,她在此时扫兴,岂不是不识好歹?
她又不喜食蟹,只好低头把玩着桂枝,免得面前二人温情脉脉的场面,刺了她的眼睛。
桂花真香啊。
念儿想。
等时间差不多了,念儿借口贪食而腹胀,提出告退。
皇帝眯起眼睛,看了看她。
不答应也不拒绝。
念儿硬着头皮再说了一遍:“蟹肉鲜美,臣妾贪食,故而有些腹胀,请陛下恕臣妾先行告退。”
皇帝的视线落在念儿面前的盘子里,里面只有一只蟹,蟹肉拆出来挑了些吃了,蟹膏满满地洒在盘子里,显然是未动过的。
他的视线又挪到了她的脸上。
她被看得十分忐忑。
慧妃见气氛尴尬,便微微欠身,预备要圆场。
皇帝却终于开了口:“朕也乏了,正巧与慎妃同路。”
念儿十分惊讶。
无论乾正宫还是始元殿,都紧挨前廷,而她的灵萃宫却在后宫最深处,御花园旁边,怎么都是相反的方向。
她想不通,甚至跟在皇帝后面出门的时候还在琢磨。
皇帝却真的领着她,往灵萃宫去了。
到了灵萃宫,他却不让她进去,直将人引到了御花园。
“御花园中也有桂树。你在灵萃宫住了这么久,难道不知道?”他皱着眉头问。
“知、知道的。”她有些结巴。
他伸手折了一大捧桂枝,上面沉甸甸地缀着淡黄色的小花,香气扑鼻。
他将桂枝递给念儿。
见她一脸懵然,却仍犹犹豫豫地伸手要接。他直接将桂枝一把塞进了她的怀里。
“你不是喜欢桂花吗?方才在席间,不是一直捧着闻吗?”
“拿着回去吧。”
第二日,张逢成领着人来宣旨。
皇帝赏了念儿一箱子桂花。
金灿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