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尾的时间,过得很快。
新年复朝的第一天,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命右相陈阅主持今年的春闱,广选各地举子入仕。
丞相作主考官,足以见得皇帝对此次取士的重视。
不过,皇帝此旨一出,于左相杜广兰,心里的危机感却更浓重了几分。
陈阅入朝为相,皇帝本就已经从杜党的手中,生生分出一块给他了。如今竟真要让陈阅监考,如此一来,今年能入仕的举子,岂不是都成了他的学生?皇帝允陈阅培植自己的势力。长此以往,杜家的文臣一系,定然存之无几。
杜广兰记得,去岁暮秋,各州郡乡考结束之时,陈阅便已经在造势了。
不过几月的光景,外面便沸沸扬扬,传的都是陈相要主持春闱的消息。举子间甚至还流传着一则轶闻:四五月时,陛下开恩科,加一场春闱,便是陈相的功劳。是陈相与陛下力争,要开恩科,方才同意出山,实是为千万学子而奔走。
恩科之事刚敲定时,杜广兰确实是担心,皇帝以此扶植陈阅上位。
但当他听到外间的流言,心中反而安定许多。
这种子虚乌有的谣传,除了陈阅,没人能从中得到好处。不是他自己放的,还能是谁?
从太尉赵如海的前车之鉴里,杜相已经嗅到了味道。皇帝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一样温和无害。曾经,杜家势大,且杜太后又是皇帝亲母,对亲生儿子应当是很了解的,种种因素,让他以为皇帝还是个软弱无断的青年。
而太尉赵如海,军功赫赫,积威甚重,尚且不过一夕倒台,使朝中局势瞬息翻转。
皇帝的雷霆手段,可见一斑。
杜广兰承认自己不如赵如海,前人如此,他只得暂时隐忍,待日后再凭借太后,徐徐图之,未尝不能有再起之时。因他从皇帝整治赵如海的作风察觉,皇帝仍守着天子之仁,并未对赵家赶尽杀绝。且他不仅为君仁慈,对太后更是十分孝顺。因此,杜家作为太后的母家,也可利用这一点,从中得利。
关于流言之事,杜相判断,陈阅以流言相迫,皇帝虽仁慈,却并不糊涂,更不喜被人胁迫,他定然不能容忍这等小聪明。
可他的判断却失误了。
他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难不成是没传给他听见,故而被蒙在鼓中?
皇帝当然未被蒙在鼓中。
陈阅这消息还没开始往外放时,他便从念儿处,得知他要造势。
念儿同母的亲兄长,托她找陈相在考试中帮忙。
主持恩科的考官人选,他并未同任何人说过,如何会有人知道,那人一定是陈阅?
那必定是陈阅自己放的消息了。
果不其然,不过多时,陈阅要做考官的消息,便渐渐地流传开来了。
不过,皇帝并不在意这些小动作。
他本就是借这次选中的进士,让陈阅立住脚跟,来搅浑朝中的死水。
当然,此次恩科,也能借陈相之名,网罗些青年才俊,同时还能试试他的能力究竟如何。
然而,无论皇帝真正的意图如何,陈阅主考恩科一事,已经对杜相及其身后的杜家,产生了威胁。
所以,太后身为杜相的姊妹,与杜家同气连枝,定是要出力干涉的。
杜相刚向她透露一些担忧陈阅的意向,她便又气冲冲地召皇帝来永延宫训话。
斥责不过是那几种老样子。总归是皇帝无断,自作主张,致使偏信谗言,受奸人陈阅蒙蔽。
“糊涂!混账!”太后说到激动处,不自觉地拍案而立。
她气得浑身发抖。头上琳琅华贵的金钗不住摇晃,难免有些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金石之音。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即便有厚重的妆面,也遮掩不住眼角嘴角的皱纹。
母亲老了。
皇帝站在暗处,却能清楚看见,她的额前鬓角,已经生出了丝丝白发。
“母后息怒,此事是朕考虑不周,陈相毕竟为官日短,经验尚浅,朕会命杜相为辅考官,从旁相助。”
此话一出,他立刻行礼以告退:“朕今日朝事繁忙,暂不能侍奉母后膝下,万望母后恕罪。“
不给太后一点讨价还价的机会。
《诗》云:永言孝思,思孝惟则。
若不顺母亲,便是失了孝悌。若无孝悌,何以称仁?皇帝以仁治国,行事须正。就如剪除赵太尉一系时,他专找了贵妃谋害皇嗣的借口,再有陈阅率众学子,在文人中造势,才能师出有名。
而现在这件事,并非至关重要,他当然要为了孝义,顺着母亲的意思。
代价不过是日后,陈相要在杜相掣肘之下,施展拳脚。这也算是对他能力的一种考验。
皇帝走出永延宫时,脚步迈得很利落。
太后虽得了皇帝的让步,却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她本来还想再次逼迫,却被闻讯赶来的杜相劝住了:“陛下已命臣为今年恩科的辅考,那便是对陈阅起了疑心。既有了疑心,便有了撬动的机会。且我们作为外家,也要体谅陛下的难处,不宜太过冒进。”
劝过后,杜相又为太后出了个主意:“臣听闻,陈阅的女儿入宫不久,却颇得圣宠。若太后娘娘实在不放心,也可使皇后娘娘从旁协助,从后宫入手,削弱陈阅。”
太后深谙后宫之道,无需杜相直言,他只要点出“后宫”二字,便能让她心领神会。
不过两年前,宫中便有两位妃子因谋害皇嗣而丧命。
那位有孕的崔姓美人,不惜牺牲自己,也要为他们杜家除去了赵贵妃这个祸害。
只是她的好侄女皇后,心中分明有妒,却极好面子,总要自诩行事光明,千般不愿脏了自己的手。当时能由着崔美人下场诬陷,已经算是她能做的极限了。
若是皇后参与得更深些,便能借此机会,再除去当时的慎嫔,今日的慎妃,怎会任她有受宠的机会?
“杜相所言极是。”心中转过一轮后,太后颔首微笑。
太后与杜相商讨过后,便该开始从后宫动手了。
太后知道皇后的脾性,虽不满她为了面子,瞻前顾后的作风,但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女,多少要看顾一些。因此,后宫之中的肮脏事,定然是要别人出面去做的。
这次,她心中的人选,便是念儿。
去岁里,她请来念儿的母亲,敲打她,使她站了队,此时正好用上。
念儿又一次被召来了永延宫。
太后与皇后俱在场。
大概是因前几次训示念儿时,她表现得都不太灵光,甚至有些木楞,太后不耐烦,便索性让皇后出面,将话说得格外敞亮。
“慧妃入宫以来,颇得圣宠,难免使陛下无心关照后宫其他姐妹,本宫十分忧心。”皇后说,”慎妃妹妹也算是陛下身边的可心人,姐姐今日请你来,就是想你帮忙出出主意。”
“这……这,皇后娘娘,恕臣妾愚钝,臣妾一时想不出来主意。”
念儿没想到,皇后竟如此开门见山地说出了目的。在她印象中,皇后说话,都是要先与人招呼一番,再进入正题。她还想着,趁皇后寒暄之时,理清思路,想好怎么应付。可她这回却不按常理出牌,让念儿想不出来如何对答,只得用上了惯用的招数,只说不知道,来拖延些时间。
而皇后也被念儿的回答说得措手不及。
她方才话里,说让念儿出主意,其实就是一句客套。却没成想,念儿不懂她话里的意味,竟当真要出主意了。
她只得再补充解释道:“妹妹无需劳心,只是帮我些忙罢了。”
念儿这才明白了。
皇后是要她去与慧妃争宠。
“妹妹无需顾虑。陛下子嗣单薄,母后也看在眼里。”皇后见念儿不出声,又补充道,“陛下需得广播雨露,才能使这后宫新苗茁壮。”
她说得确实是实话。
陛下现只得一子二女,其中一子一女均为皇后所出。当年的纯美人崔氏,本应为皇家再添新子,可惜却流产了。
“皇后说得是。慎妃既为宠妃,便要承担宠妃的责任。”太后闭眼转动着手上的佛珠,终于出了声。
太后的声音如古井无波,听上去无悲无喜
而她的言下之意,满满都是威胁。
这让念儿不禁猛然抬头。
只见太后仍闭着眼睛假寐,头上的珠翠丝毫没有晃动,似乎真是如老僧入了定。只是手上的佛珠暴露了她。
她拨弄的动作并不标准,有时拨过一颗,有时却拨过两颗,有时甚至还跳过一颗。
“是。臣妾谨尊太后懿旨。”
太后既已开了口,念儿也只得应下。
她飞快地地下头,站起身,伏跪于地,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一举一动,不敢出任何差错。
其实念儿内心,也是想让陛下多看看自己,少看看慧妃的。
且这种渴望,近来愈发的强烈了。
每当听到陛下又去蕴华宫,她心里的羡慕和嫉妒便熊熊地生起。
原来还能自己骗自己,把心底的酸楚都归结于,不愿陛下被慧妃这种手段卑劣的小人蒙蔽。可现在,她瞒不住自己了。
她就是不愿陛下与旁人亲近。
她就是不愿将陛下的好,同旁人分享。
因此,当念儿接到太后与皇后的这第一项任务时,她的心里,并不如何的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