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没几日,迎春之日便到了。
祭拜时的耕织礼,是由帝后共行,妃嫔是没有资格参与的。
不过,祭祀结束后,是要循例在宫中设宴,招待同去的大小官员及其家眷。此时,便同其余宫宴一样,专为妃嫔设有宴饮之所,意为后宫同乐。
在这场宫宴上,念儿又一个人坐在角落了。
遇上这种场合,她虽本就习惯独处,但处境比之曾经,却落寞许多。
前年她在宫中,虽还是个默默无闻,没什么存在感的小角色,总归挂着嫔的名号,独自坐在席中,还是能定下心,自得其乐的。
今时不同往日,她已贵为慎妃,心境自然与之前不同。曾经的底气,放到如今,却分毫不剩。
陛下冷落她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因此,对于皇后,念儿没了用处。大概是想讨回些之前拉拢她,所花去的力气,她对念儿的挑剔苛待,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结束的。
但让她最为不安的,并不是被如何苛待。她待字闺中时,境遇未必有多好。念儿觉得,宫妃不能受刑,皇后已经削减了她的用度,罚得再重些,不过是抄经祈福,禁足反思。反正陛下不再见她,禁足与否,对她已经没了意义。她只要忍着,就能过得下去。
让念儿真正伤心难过的,是被陛下冷落这件事本身。
当日在乾正宫吃了闭门羹,她回去后,虽不愿意在人前哭泣,但难免要想到,有时想得深了,夜里惊醒,便会忍不住偷偷落泪。
虽然,在理智上,念儿知道,她更应当为皇后的态度而担忧。她已失了陛下的心,若再不寻找机会,靠紧太后与皇后这两棵现成的大树,苦日子且远着。
可她哪里忍得住?
故而,在这迎春宴上,念儿连一身的装扮,都颇有些局促。就比如她身上穿的,虽然是合制的吉服,却是去年的旧衫。这件吉服只穿过一次,看着与簇新的衣裳无甚两样,她便挑了这件。
倒不是她骤然就寒酸了起来,连新衣服都裁不起。
之所以如此,一来,是她没心情打扮,更不想穿得花俏,让陛下注意到,定要更加厌烦。她太知道不受待见是如何了。依着她做女儿时的经验,越不受待见,越不要凑上去碍眼。毕竟,对嫌恶之人多一分注意,便会再多一份嫌恶。
二来,皇后克扣了她的衣食份例,之后要想过得好,处处都要另外使银子。手头上的银钱,要细水长流地用。曾经的她,是能专为每场宴会准备新衣裳的,而如今,再找司服局办事,不仅要额外使银子,要使的银子,也是原先的好几倍。为了一场无甚作用的迎春宴会,花费大价钱裁衣,实是浪费。
皇帝极重宫规,每次宫宴,必要与后宫同祝。
这次的迎春宴,当然不例外。
可念儿并没察觉他的到来。
整场宴会上,她虽还坐在角落,少有人在意,但其实还是如坐针毡的。
她总要不自觉地在心里想,别人此时肯定看不起自己,甚至还要在背地里指指点点,越想便越怕。
除此以外,念儿虽清楚,一般不会有人凑到她这失意之人的身边,但还是免不了害怕,如有人来与她交际,定会提到她失宠的事,她自己都不敢回想,若叫人当面提起,该是多难堪。
这些想法无时无刻地环绕着她,让她无法静心。
最后,便只能单靠着发呆,来熬着时间。
念儿呆呆地坐着,面前的菜肴,几乎没怎么动过。她执起手边的乌木箸,搁在碗盘之间,却不记得要将手放下来,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
待身边人都起身行礼时,她才恍然跟上。
“都平身。”
皇帝的声音,落到念儿耳中,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她又随着众人坐下了。
念儿不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只是看见有人离席,便也跟着离席了。
行往灵萃宫的路上,念儿一直低着头,只看着脚下的一小片路。
走着走着,竟撞上了前方一人。
对方比她高上许多,站在那里动也未动,似乎是专门站在路上,来候着她的。
她收不住身子的惯性,正巧满满当当地扑入了那人怀里。
她的额头触上了他坚实的胸膛,他身上的锦袍沾了外间的小风,透着些寒气,有散不去的冷香萦绕在周身,钻进她的鼻子里。
念儿立刻反应了过来。
“陛下!”她慌慌张张地后退数步,俯身便跪,“请陛下恕罪!”
她不敢抬头,也不敢退太远,退远了,便要跪迟了。虽不过几步之间,并没有什么时间上的差别。但在她感觉,每退一步,都如同过了许久。
因此,她只能估摸着大概,跪下时身子尽量向后挪,以免失了仪态。
念儿蜷在地上,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跳。每跳一声,就如同陛下的脚步,踏在她的身上。
周围很静,静得让她觉得,心跳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震得她的鼓膜都随之微微颤抖。
宫中妃嫔,行止皆有度,有谁会同她一般,连脚下的路都辨不清,直直地冲撞了陛下。
无怪乎陛下厌了她。以色侍人,怎会长久?
他之前肯与自己亲近,不过是怜惜她一味努力,却仍脱不出平庸,才有所回应。她是能觉察到陛下喜欢她在床上的表现,但她也知道得很清楚,在她面前,他从来都是克制的,从不曾因她的引诱,而失控过一分一毫。
念儿又想到慧妃,唯有她这种出色的女子,才真值得陛下爱重。她曾经愤慨于慧妃邀宠的手段不正,而如今再想想,自己不也争着想要陛下的注意?又比慧妃干净到哪里去?更何况,除了邀宠,她在床上所行之事,才真真正正称得上是下作。
更何况,男女之事,总不过就那些,慧妃聪颖,定然很快便能讨得陛下欢心。
而她周念儿,一定是连这份优势都失去了。
之前怪罪慧妃,不过是她为自己的贪婪嫉妒,而扯的一块遮羞布罢了。
这回算是将自己彻底打回原形了。
那便认罚吧,是她咎由自取。念儿自暴自弃地想。
皇帝被念儿撞得一楞。
他皱起眉头,不自觉地便抬手,要叫她起身说话。
而当他看见她的样子时,扬起的手臂,却慢慢地放下了。
她把自己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她的手腕已然贴上了膝盖,手掌间留出小小的空隙,正好放得下额头。
这样的姿势,让她难以掌握平衡,总要歪歪扭扭地晃动。
像只胆怯的、瑟瑟发抖的猫儿。
猫儿将前爪缩进胸口的毛皮里。
他看着她,向后退了几步,最终什么也没说。已近到嘴边的叹气,也被吞了回去。
亦未同往常一般责问,直接便说起了另一桩事:“你兄长之所求,朕已应下,无需忧心。下不为例。”
念儿还未反应过来,他又说:“平身吧。”
他的声音落在念儿耳朵里,与平日里的温和沉静,大不相同,也许是自上而下传来的缘故,听上去飘渺而空阔。
不禁让她觉得,像是正月里的微风一样,吹在人身上,却是寒凉透骨。
如今陛下对她,已是吝于训斥了。罚也不想罚,只想快些摆脱她。
如此作想,念儿竟觉不出伤心的痛苦了,心里反而生起一股认命般的坦然。
只是泪水仍然控制不住,染红了眼眶,又滴落在地上。
“是……。”她压下喉咙中的哽咽,让这个是字,听起来平稳。
“谢陛下恩典。”她抢在压住哭声的气息还未断时,一鼓作气地谢恩。
念儿稍稍平息,偷偷在袖子上蹭干了脸上的泪痕,趁着眼中涌出的泪水还未落时,终于起身抬头了。
可皇帝已经转身离开了。
他的背影渐渐远去。
张逢成弯腰跟在后面,拂尘仍旧揣在双手之间,穿过张逢成的后背,可以看见拂尘上的鬃毛,柔顺地垂下来,随着他的步伐,微微地晃动。
其实,皇帝见念儿走来时,心里第一想问她,今日宫中大宴,为何还穿着去年的旧衣?衣裳的底色是暮云灰,色调有些沉郁,并不是她喜欢的颜色。她喜欢鲜亮的颜色,衣服俱是亮色,或是浅色的。
但他最终还是忍住没问。
既不愿再与她牵扯,何必多费口舌?
他还想问,宴上她神思恍惚,是想什么去了?目光不定便罢了,为何行礼都慢人一步?
当然,他也没问。
春闱始在三月末,暮春时节。
四月殿试,慎妃周念儿之亲生兄长,刑部侍郎周衍之三子周文铎,列二甲第五十八名,赐进士出身。
报喜人一路敲敲打打,声势颇为浩大。很快便热热闹闹地,将喜报送入了周府。
周太太带着一众仆妇,亲自出来迎接了他,为他封好了红包,又引他用过些饭食。
妥妥当当,周周全全地将人送走了。
周家三子周文铎,是周家第二个进士。周家长子,在徽和八年便中了进士,现已入翰林院供职。今上登基后,虽未有明文规定,但历来都是隔四年,才得一次殿试。周家其余适龄学子,原是预备着要参与徽和十二年的殿试。
今年增开的恩科,正巧能让他们有提前入仕的机会。
而奇怪的是,周家二子,明明年岁更长,却并未下场参与今年这场春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