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宋徽翊坐在会议室里百无聊赖,每年都要听一遍的那些官方陈词她都能背下来了。
无非就是那些:
“小学要注重学生综合素质的培养。”
“全面发展的教育由德育、智育、体育、美育和劳动技术教育构成,而美育是至关重要的动力组成。”
“我们实验小学作为市里的小学名校,除了主课成绩,其它方面的发展也要抓。”之类的话。
校长正慷慨激昂地进行演讲,每一件小事都能展开为好几点说,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一定要重点用心地对待这次的小学生美术大赛。
作为美术老师,这半个月是一年中难得忙碌的时候,更让人受宠若惊的是,平时威严不容挑战的语数老师此时也为美术老师让位,专程腾出一节课让宋徽翊给学生辅导参赛作品。
宋徽翊知道孩子们平时学习任务重,她诚惶诚恐地进去,倒也没敢真的占一整节课,往往在每个班都是十几分钟就讲完流程和要求,布置给学生课后自己完成,最后还在自己负责的几个班里留下了联系方式,说完创作过程中如果遇到任何问题或是需要任何指导都可以联系自己后就离开了。
当天晚上,宋徽翊的微信好友申请毫不意外地爆满。
她挨个加上家长的微信,一一点开画作,做些点评,脑袋都快被各式各样的绘画图塞满了。
以至于刘景春的电话来时,她都有些怔愣。
宋徽翊花了几秒钟思考刘景春联系她究竟有什么事,直到茫然地接起电话听见刘景春的声音她才恍然大悟。
“你上次托我打听的那人叫吴络。”
刘景春的声音难得沉重:“他老家是邻省县城的,他们那儿以前很流行来大城市包工程,就是当包工头或者小班头,出去的人基本过不了多久回家过年都是开着豪车,出手阔绰,风光无限。吴络的父亲也眼红,在吴络读小学的时候就跟着一起出来了。
最开始的几年吴父每个月都要寄一千块钱回来,吴络母子俩倒也能过得不错,但后来慢慢就不寄了,吴母只当是建筑行业不景气,开始自己出去打零工养活母子俩,再后来吴父就彻底消失了,没有一点音讯。
有一年,据回来的其他男人说,吴父在大城市里遇到个挺有钱的女人,为了讨好新女友更为了钱途他不得不斩断过去,一心一意扑在新家上。得知这个消息的吴母犹如晴天霹雳,几乎崩溃。
过完年,她做了一个决定,她孤身一人带着吴络来到荣城市租房子住,她一边打工一边寻找丈夫的下落。他们来荣城住了两年多,光是活下去就要拼尽全力了,哪还有精力找人?
生活在最底层的吴母辗转于各个工地,后来有一次,工地上的钢筋落下来砸死了一个工人,开发商和承包商肯定脱不了手,但他们都想找个人来背锅,这样赔偿的钱能少很多,两方一合计便一口咬定是吴母绑扎的钢筋掉落。
你试想想,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去干绑钢筋这样的活?可上到项目经理甲方监理下到身边的民工同事全都一口咬定是她,偏要将这个无权无势更没背景的可怜女人推出来当替罪羊,吴母性子也烈,在工地上和一群管理人员对峙时声泪俱下,得不到任何人理会,孤立无援的她在推搡中一头撞死在了墙上。
吴络当时还有半年多就要高考了,他在学校成绩不错,得到母亲被逼死的消息后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平静地安排好收尸、入殓和葬礼。
但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吴络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在安葬了母亲,将家里一切收拾妥当后,拿上一把提前买好的砍刀,去了包工头的家里,最后的结果是一死一残,他当时还没成年,但由于是有预谋的蓄意杀人,情节恶劣,所以判了十年。
这事当时闹得挺大,还上了新闻,但即便是这样他那爸爸也没露过面,从他坐牢开始,就没有一个人看望过他,也没有一个人给他寄过钱。
另外,我这边得到的最新消息是,他因为在狱中表现良好,做劳工的积分也高,所以半个月前已经获得减刑,提前出狱了。”
“喂,你在听吗?我说他已经出狱了。”
宋徽翊猛地回神,再开口时声音已是哽咽:“我知道了,刘叔叔。”
挂完电话,宋徽翊很久都没动,她漠然地盯着眼前的窗户,心中激荡不已。
就连手机什么时候再次响起也没听见,这次她隔了很久才接起电话。
“翊翊,我刚才忘说了,你记得提醒你那同事。”
刘景春说话时很急促,“虽然他当初犯事是为了报仇,是义气所为,但他的的确确是个危险人物。刚进去的时候一没关系二没钱,难保不被人欺负,可他没投靠任何一个山头,而且既不怕受体罚也不怕饿肚子像不要命了一样把所有人都打服了,更何况监狱那个大染缸,他很有可能已经被周围人同化了。你让你那同事千万别再与他扯上干系了,听见了没?”
宋徽翊像一个机器人,程序化地应下之后便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枯坐了多久,在意识到自己对那人做了什么之后她早已泪流满面。
宋徽翊抹了把眼泪,拨通了管家的电话,与上次盛气凌人、咄咄逼人的态度不同,宋徽翊很小心翼翼地打听了那个保安的处理结果。
管家一听这事以为宋徽翊还要讨个说法,他一再强调那人当晚就撵走了,并且永不会再录用,以后招人也再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我不是这个意思。”宋徽翊有些急躁:“我是说我弄错了,你们可以把那人重新聘用回来。”
“不不不,这可不敢。”管家差点在电话那头跪下:“您放心,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让这种疏忽发生。”
宋徽翊放下电话,坐在沙发上思考半晌,最后穿起衣服狂奔下楼。
她开着车往附近的小区兜圈,每路过一个大门岗亭就停下猛瞧,把附近十几个小区的夜班保安瞧了个遍。
她的行为很是可疑,好几次都引起了对方注意,眼看着对面的人抬步走过来像是要盘问,宋徽翊说时迟那时快迅速切换d档,一骑绝尘。
当时只想着跑,跑完又觉着不对,自己这落荒而逃的样子不是更可疑了吗。宋徽翊坐在车里,整个晚上都备受焦灼和懊悔的折磨,她不停地幻想吴络因为自己失了业,走投无路之下再次走上犯罪道路,大好青年毁在自己手上。脑子里的思绪像脱缰的野马,拉也拉不回来。
结果自是无功而返,虽然对找到他这件事没抱太大希望,但回家时,宋徽翊依然很失望。
第二天,宋徽翊待在家也是心绪不宁,她索性早早来到学校,以指导比赛为由,用工作来填补空闲。
由于比赛加持,宋徽翊难得享受到了备受推崇的忙碌,就连漫步在学校走廊也能收获一批渴望知识的小眼神。
在一大批小眼神中,其中有一对最为怯生生,宋徽翊刚望过去,那眼的小主人又羞怯地低下了头。
宋徽翊最见不得这卑微样,立刻上前走到那害羞小男生的面前,蹲下与他齐平,柔声道:"怎么了?找宋老师有事?"
她认出这是自己班上的冯峥然,幼儿园就开始学画画的,此次大赛中的种子选手。
冯峥然在迎上宋徽翊的目光时脸有些红扑扑,但说话掷地有声:“宋老师,我昨天已经画好了,但我这几天晚上都要去学滑轮,没法做修改了。”
“为什么要修改呢?”宋徽翊觉得面前这个小男孩太没自信了:“画画都是一气呵成的。”
“可是好像画得不太好,”冯峥然缩了缩脖子:“你能帮我看看吗?如果你也觉得不好那我就重画。”
宋徽翊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个“也”字,猜测可能是冯峥然的父母说的,她看着这不自信的孩子,心都快化了。
“那你今天回家吃了饭就把画拿出来,我在公园等你好不好?”宋徽翊下定决心到时候要好好鼓励一下他。
*
公园离宋徽翊的住处很近,她没有开车,吃完饭就溜达着出来了。
公园里热闹得超乎想象,光是跳广场舞的就有好几拨,每一拨之间靠得相当紧凑,不同的音乐放得震天响。
在这寸土寸金的广场舞厮杀中,滑轮教学团居然硬是开辟出了一块广袤土地,不光教学区宽广,就连家长休息区座位也绰绰有余。
宋徽翊找了个空凳子坐下,冯峥然看见她很快冲过来。他踩着滑轮,一路风驰电掣,奔到宋徽翊面前时还在喘气。看见宋徽翊被吓到,他嘿嘿地笑起来。
旁边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见状立刻起身,训斥道:“冯峥然,赶紧回去!你还在上课!”
这个一直在关注冯峥然动态的男人显然就是冯峥然的爸爸。
冯峥然讪讪地返程,冯爸爸也坐过来,态度恭敬:“宋老师您好,我是冯峥然的爸爸。”
他们互相点了点头,冯爸爸从随身的文件袋中拿出一幅画,“真是麻烦您了宋老师,这孩子非得拿给您看。”
冯爸爸还保持着将画递过去的姿势,宋徽翊却迟迟没接过去。
他讶然抬头,只见那明亮的眼里像是闪着星星,一瞬不瞬地目视前方,眼里有惊喜,更有渴望。
冯爸爸有一瞬怔愣,轻声提醒道:“宋老师……”
宋徽翊脸上笑意更甚,她露出了一个明媚生动的笑脸,看着前方喃喃道:“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大一片空地里间隔错落地摆放着一些小路障,三个男老师正在指挥小朋友训练,他们需要在路障中穿梭,做一些高难度的动作。
老师们人手一个话筒,其余两个老师都有些急躁,说话语气难免严厉一些,唯独吴络一直很耐心,因此他面前聚集起来的小朋友也越来越多,大家更愿意滑完一圈后到他那里去重新排队。
他的头发比在监狱见时要长长了许多,但还是很短,看起来像个手感很好的猕猴桃。
“对不起峥然爸爸,我现在突然有一点急事,我们等会儿再说。”眼看着吴络表情柔和地与面前的几个小朋友说完话,就要不紧不慢地滑向休息区时,宋徽翊蹭地一下站起来,立刻往吴络的方向冲。
吴络走到小面包车旁边,里面有很多老师们的东西和还未拆封以供贩售的滑冰鞋,他轻车熟路地拿下一瓶矿泉水拧开。
宋徽翊在离他几步远时就停了下来,她略微捋了捋头发,慢慢地走过去,她看着正在仰头灌水的吴络,惊讶道:“好巧啊,你可真是多才多艺。”
吴络眉心微皱,看了她一眼又继续喝水,喉结随着他的动作滚动。
宋徽翊原本只是想来道歉,但这时候的她忽然意识到她对这个男人的欲望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在听说他的身世之后变得愈发浓烈了。
吴络慢悠悠地喝完一瓶水,低下头找瓶盖。
宋徽翊有些尴尬,“你不记得我啦?我是那天……”
“我记得你。”吴络的声音与她想象中的一样嘶哑醇厚,他的脸隐在黑暗中,只有硬挺的脸部线条在光影中若隐若现,他看起来不带任何情绪:“那份保安的工作是我的管教托他朋友帮我找的,你不仅害我丢了工作,还连累了他的朋友。”
宋徽翊本来是想说他们在监狱见过一面,没想到吴络却只记得那次不太愉快的会面。
“我就是想跟你道个歉,我不是故意的。”宋徽翊故意摆出可怜兮兮的模样,眼睛柔得能滴出水。
“你不用道歉。”吴络将矿泉水瓶揉成一团,远远地抛向垃圾桶,走之前侧了侧脖颈,用余光瞥向宋徽翊,淡淡地说:“我不想再看见你,你也别出现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