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管家自少年时便为应睿所救,在侯府二十余年,老夫人自然对他不一般的爱重。
林霜予他一日,为的就是安抚老夫人,免得侯府再生震动。
而这无疑也触动了周管家,这么多年恩怨难辨,其中的恩又何尝没有老夫人的一份。
他喉咙微微滚动,却是没有说出一个字。
一日光景飞快,周管家从老夫人院里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火烧般的云霞照在瓦檐、假山、树梢和人的脸上。
“当真是自在啊。”周管家抬头看向远空,竟觉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欢喜来。
他驻足站了许久,终于转身往下人间去。
他的东西不多,但经年赏赐下来的贵重物品却有几件,还是要收拾出来留给儿子周安。
待走到下人间推开木门,却见当中四脚桌上摆着几盘酒菜,旁边坐着一位二十出头,着蓝色素锦长衫,面貌秀雅的男子。
里头人见他,含笑站起身,“爹,去哪儿了?等您好久了。”
周管家愣了一瞬,随即抬步进去笑道:“安哥儿,今日怎么有空进府里来了?”
“来找您喝一杯。”
……
暮雪斋。
林霜手里握着话本子斜倚在美人塌上懒懒翻看着,旁边飞鸟衔牡丹的描金烛盏晕出朦胧的光打在她脸上,显得十分柔美。
“元芳,周管家在做什么?”她放下书。
不知为何,这最后一夜她心里突突地跳,很有几分不安。
“夫人,南昭来过一趟,说是他回了下人间,周安也在,许是要和他做最后分别吧。”元芳边铺着被褥边回道。
也是,都这个时候了,他最想见的确实是他儿子。
又想到什么,抬头道:“南昭怎么不亲自进来和我禀告?”
这个南昭,自打和她签了生死契,整个人就别别扭扭的,寻常时候根本见不到他,见到也是眼都不带抬的。
“这奴婢哪知道,他丢下这句话就走了,奴婢倒是想问也问不着啊。”元芳哼哼,想到方才就气憋。
自打林霜掌家,她也跟着水涨船高,府里的下人谁对她不是客客气气,偏这个南昭,一张脸冷冰冰的,从来不假辞色,还有那个王武,见面不刺她两句就浑身不自在。
“气什么,他那个人就是闷,对谁都一样,和他置气伤的还是自己身子。”林霜瞧元芳吊起的嘴,不由觉得好笑。
“……他在您面前可就乖觉的很。”
“你这丫头在嘀嘀咕咕什么?”
“没,奴婢打蚊虫了!”元芳赶紧挥手,口中还念叨,“臭蚊子,让你跑让你在这儿咬夫人!”
林霜哼笑一声,目光又落到话本子上。
只还没过几行,忽然怔住。
这周管家和周安见这最后一面,没道理周安半点动静都没有。
若按常理,他不是该登门求见为他爹哭诉喊饶吗?
难道周管家半个字都没透露?
心里有了疑惑,书也就再也看不进去了。
“元芳,咱们去看看周管家。”她站起身往外走。
“夫人,这么晚了……”元芳跟上,想说这么晚了出去不好吧,又见林霜面色沉肃,立马住嘴跟上。
待转过几条回廊,再绕过一排矮墙,就到了下人间。
夜色浓稠,回房的下人们大多已经熄了烛火,只周管家那间屋子依旧亮着光。
林霜定了定神,刚抬步往那边走,就听身侧传来人声。
“……夫人。”
她回头,见南昭隐在一颗榆树后面。
“你一直待在这儿,半步也没离开?”她问。
昨夜从应珣院子离开后,她吩咐南昭盯着周管家,以防他逃跑。
南昭走出,离林霜还隔着几人远的距离,轻轻点了点头。
“说话。”
这么黑,点什么头?
她能瞧得清吗?
南昭抿紧唇,又凑近
林霜:“……”
“周安走了吗?”
“走了。”
林霜垂眸,心里那个问号越来越大,跟着大步就往周管家的房间去。
南昭没有犹豫,立马跟上。
待到了门口,林霜示意南昭敲门。
只几下过后,里头半点动静也没有。
林霜心一紧,挤开南昭直接用力一推。
吱呀——
门被推开,屋里的蜡烛光照过来,也让门外几人瞬间看清里头的景象。
四角桌边,周管家背着门伏趴在桌子上面,看起来像是醉了一样,搁在桌上的手还紧握着一只杯子。
“夫人,我去看看他。”元芳从后头绕出,就想过去推周管家。
林霜一把拉住她的手,示意南昭过去。
她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瞬就见南昭瞳孔骤缩,紧接着抬头看向林霜,“他死了。”
元芳惊得瞪大双眼,忙伸手拍向自己胸口,庆幸方才自己没过去。
林霜虽说有心里准备,但也不免震动。
她缓了缓,几步走过去。
就见周管家往日硬朗的面目此刻发灰发紫,七窍都有血痕流出,模样瞧起来甚是可怖。
很显然,是死于中毒。
南昭伸手沾了些血放在鼻尖下闻了闻,道:“应该是见血封喉,梁州那边盛产。”
少年时他曾多次在那一块打仗,对当地的情况也了解不少。
林霜点头,却见桌上酒壶底下压着一张白纸。
刚想伸手去拿,南昭眼疾手快,先她一步取了递过去。
林霜伸手接过,快速扫看起来。
上头只寥寥数行,大意是他自知罪孽深重,不求宽恕,惟愿一死以平今生种种,末尾还望林霜能罪不及其子周安。
“周安是什么时候走的?”林霜放下信纸。
“亥时。”南昭记得那时王武抱着一兜桃子来找他替守,也许是因为夜风微凉待在这儿舒服,也许是因着不想“辜负”林霜指派任务的想法,他没有答应。
“他走的时候,周管家出来相送了吗?”
“……没有。”南昭摇头。
“夫人,周管家是不是等周安走了以后,才写下这封信自杀的呢?”元芳小心翼翼走过去,见到周管家正脸时,骇得连忙捂住唇。
这么说确实是最合情合理的,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先着人验一验这字迹,看看是不是周管家亲笔。”她把信纸交到元芳手中,跟着向外走,“南昭,你把这里收拾一下,把周管家安放到床上,明日一早对外就称他染急病去世。”
府里接连死了两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其余下人再生喧嚣。
走了几步,没见南昭回应,林霜回头,“哑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