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入府时的户籍文书上写着你是郓州彭山人?”林霜往后退了两步,一直退到牢房的栏杆上,抱手轻轻靠了上去。
睡眠不足加上睡觉的质量不好,她的精神力并不是很足。
只是这样懒懒的姿势,又另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压迫之态。
崔姨娘喉咙滚了滚,眼中露出恰合时宜的疑惑,“是……”
“彭山有什么?”林霜问。
崔姨娘眉梢微动,迟疑着道:“那就是个小镇,没什么特别的的。”
眼见林霜带着些似笑非笑地目光打量她,又道:“倒是有一座凤凰山,山上有一悬山寺,香火很好,听说里头的观音像很灵验……”
林霜微微仰头,“哦,这么灵验,你去拜过?”
崔姨娘眸光微不可查地闪动了下,摇着头道:“不曾,妾出身卑贱,早年人事不通,尚且不曾去拜过,后来大了点,为求口饭吃,就离了彭山。”
“那倒是遗憾的很。”林霜随意说了句。
崔姨娘眼帘半垂,唇角扯出一抹像是苦涩的笑。
牢房里静默了瞬,空气好像被抽空,寂静中有无声的钟表在一下一下的晃荡,有种无端端压抑、窒闷的感觉。
“香茗是中都人?”林霜忽然道。
崔姨娘抬起来,表情有些不明所以,须臾才开口,“……好像是的。”
“翠屛是宛平人。”
崔姨娘抬起头,这回是显而易见的疑惑了,“夫人?”
平白提起这几个人的出身地,她心往下一坠,不知林霜到底想说什么。
林霜抬手扶了扶后脖子,跟着不紧不慢道:“彭山,中都,宛平瞧起来好像关联不大,只是——”
她顿了顿,眸露精光射向崔姨娘,“距离也不远。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院子里的丫鬟会一个赛一个的不怕死,到底都是年岁不大的姑娘,怎么能这么决绝,难道说……她们当真都吃了熊心豹子胆?”
她笑了声,崔姨娘眼睫颤了颤,抿紧唇没吭声。
“直到我让人去查了这几个人,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崔姨娘挤出一抹笑,道:“……什么?”
林霜呵笑两声,身子从木栏杆边挪开,“几个丫鬟瞧起来确实没什么异常,只是……她们的父亲,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曾在凤凰山干过活,还都死在凤凰山。”
崔姨娘喉咙一紧,瞳孔骤缩了下,道:“竟然……这么巧合。”
“谁说不是了。”林霜哼了哼,带着些许难以觉察的嘲弄,“许是这凤凰山的香火太好,天杰地灵,十多年前竟然在后山发现一座金矿,而她们几个父亲就是在矿山里头或做管事,或做矿工,直到……一起偷采事故的发生。”
“说来,你那会儿应该已经记事了,你没听说过吗?”
崔姨娘僵硬地摇了摇头,“……妾不知,这……应该是妾离开彭山后发生的事了。”
林霜眉梢微挑,眼神有些微妙,“时任彭山县丞的叫胡文海,据说在凤凰山金矿没发现前,也曾是个两袖清风,清廉爱民的好官,遇到穷苦人,常常会从自己少得可怜的俸银里挤出一点以食饥者,以至于自己一家老小都顾不周全。”
“不过,再干净的水入了江河也得变浑。人心就是这样,自以为百毒不侵,其实只是诱惑还不够大而已,你说是不是?”
崔姨娘眼睫微颤,脸上仍挂着浅笑。
林霜移开视线,接着道:“凤凰山金矿被发现后,胡文海作为彭山最大的官员,理所应当地负责相关开采和运输事务,一个称得上贫瘠的地方突然有了这泼天的富贵,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可是谁也不曾料到,这个清廉的地方官竟然会——监守自盗。仅仅三年,那座金山就被挖空了大半,而其中朝廷所收到的不足一半的一半。”
“陛下派侯爷去查,累累铁证下,胡文海畏罪自杀,凤凰山金矿上的三位管事和上百名矿工被当场斩杀。那一日凤凰山上流得血,几乎流成河,染红了漫山的金子,让天地都变色。”
“贪欲,真是杀人的刀啊。崔姨娘,你说,胡文海和那些个人,如果知道有这一日,后不后悔?”
“夫人,妾……只是一阶妇人,您说的这些,妾不懂。”崔姨娘脸色很白,藏在袖摆里的手控制不住地痉挛着。
“香茗、翠屛她们的父亲都死在这桩案子里。你呢?崔姨娘,你有什么亲近的人与此相关呢?”林霜忽然半蹲下,伸手抬起崔姨娘的下巴轻轻摩挲。
崔姨娘双眼被迫看向林霜,喉咙发干,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让她喘不上气来,“……夫人,妾生来无父无母,您说的,妾……真的一概不知。”
手下肌肤细腻,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玉,林霜来回捻弄许久,才吐声道:“胡文海有一儿一女,这件事之后,儿女皆下落不明,有人说,是被他府里的下人偷偷送走了。那个女孩如果长大了,应该……和姨娘你一般大吧。胡、雪、卉?”
崔姨娘两颊不由自主抖颤起来,瞳孔骤缩,唇张了几下,才勉强发出声,“妾……什么……都不知道。”
林霜手下微微使力,崔姨娘浑身肌肉跟着发紧,良久,林霜笑了声,松开力道,站起身俯视道:“听说胡文海自杀后,彭州的百姓就都知道他们从前敬仰的好官成了贪劝附利的贪官,人人恨不能咬舌将从前夸他的话都吞回去,骂他黑心黑肺,就连受了他恩惠的那些个人都纷纷不齿,率先出来朝胡府扔石头打砸,可谓墙倒众人推。
直到现在,彭山人提到凤凰山金矿,都会唾他几口,若不是他贪那些黄金,又怎么会害死底下那么多人。
自杀真是便宜他了,要我说,这样的人死了都应该拖出棺材,放蛇虫鼠蚁分吃了他,叫他入不了轮回,生生世世受业火焚心之苦!”
说着,就见崔姨娘双目直直射向她,眼眶血丝密布,纤细修长的脖颈紧绷地如同出鞘的利剑,是她身上从未有过的凌厉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