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你是对的,我老了……”应老夫人站在她面前,眼角的褶皱像一条条裂开的峡谷,里头盛满了一个迟暮的老人的无奈和认命。
林霜盯着看了会儿,喉头一滑,将茶水咽了下去。
她没有出声,只那么懒懒地靠在椅子上。
角色调换了,面前的老人不再居高临下,而她无需再伪装成顺从听话的模样。
老夫人拄拐的手握紧了几分,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个家……交给你了。”
说完转过身,缓缓朝外走去,阳光照在她身上,珠翠依旧晃眼,但妆点它们的人背脊却不知何时弯了。
“……老夫人,就这样了吗?”杨妈妈搀扶在侧,话在嗓子眼滚了又滚,终于问出这句。
老夫人朝她摆了摆手,并不在意在这个跟了自己几十年的老人面前吐露心声,“我如今主动让出管家权,尚且还算得上体面退场。若是等她讨要,那就真的……老脸都没地方放了。”
林霜做过什么努力,应澄早在探望她的时候一股脑的说了,她是真想不到,这个不声不响在侯府做了这么多年“乖巧”儿媳的人,有朝一日竟然能救侯府于水火。
经此一遭,她若是再紧紧握着虚有其表的管家权,也只会徒劳让府里人看笑话,甚至让几个孙子为难。
杨妈妈悄眼看过去,转瞬低下头,罕见地没有同以往千万次一样顺从她的小姐。
林霜坐在正厅,手里拿着老夫人送过来的账簿,百无聊赖地翻开看了几眼。
元芳在院子里命下人们用艾草熬的水洒扫,祛一祛府里连日来的阴霾,转过身进来的时候,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乐什么了?”林霜斜乜她一眼,继续翻动手里的簿子。
元芳双手将鸡毛掸子环抱在身前,眉飞色舞道:“事情都完了,官差走了,两位公子回来了,管家权又回到您手里,奴婢觉得再没有比今日更好的日子了。不对,以后定会日日都比今日好。”
林霜手下动作一顿。
日日比今日好吗?
太言之过早了。背后的人还没有揪出来,侯府也尚且在风雨飘摇中,要走的路还很远很远。
正想着,门外有沉沉的脚步声传来。
她回眸看过去,就见已换了一身俊挺衣衫的兄弟俩走了进来。
还不待她开口,两人一掀衣摆,竟扑通一声,齐齐跪到她身前。
要不是林霜早就练就了一张泰山崩于前难变色的脸,差点都想跳出椅子。
她一边眉头挑起,带着些揶揄的语气问:“这是……迟来的新岁礼?”
古人讲究拜天拜地拜父母,但凡重大节日,家中小辈定要跪拜高堂。
林霜虽是继室,但也是正儿八经写入族谱的当家主母,受他们一拜是理所应当。
但另一方面,她又对这两人了解的透彻,应珣面子功夫端得稳,但实则傲得一批,给原身正经行个礼已经是顶天了,要他去跪原身,只怕能从鼻孔里哼出你也配这几个字。
而应景,更不用说了。
应珣脸上闪过奇异而扭捏的神情,应景则一直低着头,瞧不出神色。
半晌,应珣清了清嗓子,道:“多谢母亲。这次若不是您,只怕我们俩……出不了大理寺的门了。”
林霜定定看他,直把他看得面上都染上羞燥的红,才大发慈悲抬了抬手,“起来吧。”
应珣迅速站起身,应景侧头看了看他哥,迟疑了下才跟着站起来。
“在里面受罪了吗?”林霜问。
这话主要是问应景,瞧他脸上还带着青紫,便知必然在里面受了刑。
“还,还好。”他说着,低低“嘶”了一声,牵动唇角的伤口了。
林霜暗暗哼笑,却是一点儿也没心疼,不挨点打哪叫男人。
“受了教训,以后做事就要更谨慎一点儿。但凡有点厉害关系的,都要留个心眼儿,千万不能被眼前的利益冲昏了头脑。”她平平淡淡叮嘱了句。
应景低着头,眼皮垂着,心知因为整件事因自己而起,被骂被打被罚跪祠堂,甚至被赶出家门都是该的。
然而他静静等着林霜下一步的惩戒,却发现她早就转变方向,朝应珣道:“经过这回,你觉得晋王还有希望吗?”
“……陛下应该相信那制成单衣的锦绸被掉包了,否则又怎么会放过晋王还有我们。至于希望,这个……”应珣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也说不清,要说陛下不看重晋王了,偏偏头一步解除晋王府围困,下一步就升晋王母妃的位份,再就是赐金银财宝予以安抚,听说还把晋王叫进宫里单独设宴。
要说看重,但是明知事情可能有异,陛下却又明令禁止这件事到此为止。
他只能说,帝王心,海底针,谁也捉摸不透。
“依我看,晋王是半点希望都没有。”林霜斩钉截铁道。
应珣眉眼微动看向她,“怎么说?”
“陛下举止再明显不过,要是他真的有考虑晋王,这件事就应该冷处理,即便确认与晋王无关,为避免他成为其他儿子的靶子,令他陷入更加危险境地,不管不问才是。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陛下对晋王母子做出这般愧疚的模样,岂不是叫其他几个王爷又惊又怕,惊的是陛下会不会因此偏心晋王,怕的是若晋王借此机会在陛下面前有意无意说出什么对各自不利的话。
让其他几位王爷这般忌惮,就好比把晋王置于烈焰之上,你觉得是好事还是坏事?”林霜说得有理有据,面上表情也严肃慎重。
实则只有她自己清楚,根本是一派胡扯,但是无所谓,只要能让应珣从此忌惮晋王,最好跟他彻底生分,不要再做什么“左右逢源”的大梦就成。
见应珣沉着脸,眼中还隐约带着狐疑,她又道:“即便我们没有千方百计呈上证据,陛下极大概率还是会放过晋王。毕竟,滴一滴油进入沸水里,才能搅动风云,而这样,真正他属意的人才能安然无恙,不是吗?”
半晌,应珣终于点了点头,喃喃道:“您说得确实有道理。”
“有没有道理日后自见分晓,但是从现在开始,为了咱们整个侯府着想,我不允许你再同晋王府扯上任何关系。”林霜眼睫轻掀,定定看向应珣。
她的声音依旧轻淡,却仿若携着千钧之力砸向应珣,顿时令他心神皆颤抖了下。
“知道了。”应珣点头,虽然还有点茫茫然的不确信,但面前的女人总是对的,不是嘛。
林霜见状,努力压了又压,才止住想往上翘的唇角。
“好了,都回去吧,好好休息一下,消化消化这些天来发生的事。吃一堑长一智,未必不是好的。”她一手撑在椅子上,抵住额头,朝门外动了动下巴,意思是让他们出去。
应珣动了动唇,最终什么也没说,抬步便打算朝外走。
却见他旁边应景绷着脸,脸色十分不好的样子,不由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什么呢?”
应景浑身一震,跟着咬紧后槽牙,往前一步站到林霜跟前,“您没有其他要和我说的了吗?”
没有其他要训斥我的话,或者您不要罚我吗?
“你想听我说什么?”林霜放下手,反问。
“什么都行,或者家法鞭笞我,让我跪祠堂,罚我,打我都行。”应景忽然低吼出声。
真的,罚点什么吧,就是不要像现在这样轻描淡写揭过。
林霜看少年如同求死的困兽一样,坐直身子,沉声道:“为什么要我罚你?”
“为,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应景表情好像冻住,完全无法理解林霜的问话。
因为整件事情由他而起,若不是他妄想借晋王府壮大他们绸缎庄的名声,若不是他不够谨慎,没有征询林霜的意见,擅自行动,不是他急切地想要立功,想要在林霜面前,在所有人面前证明自己,又怎么会连累侯府到这个地步。
“如果你像从前一样去赌坊烂赌,结交狐朋狗友被他们骗,那我确实是要重重罚你,但这件事不同。”
林霜一字一句道:“欲成大事者,总要经历一些波折。你年纪轻,冒进、短视、不辨风险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是头一回开大了些,我觉得你已经做的很好,非常镇定,远远超过你的同龄人。
唯一不好的是,有人存心要对付我们家,你只是运气不好,凑巧撞上了。
但不是你,也会是咱们府上其他人。”
应景整个人怔愣住,好像冰冻在深海地,用尽全身力气去敲打,去砸,想要破冰而出,怎么都无济于事。却突然冰层从上面破裂,新鲜的空气争前恐后钻进他的鼻子,他的大脑还有四肢百骸。
他活过来了。
“不是你的错。你要做的是回去好好睡一觉,然后总结一下,下一回怎么做的更好。至于蓄意的陷害,谁都不能保证能完全避免。”林霜冲他笑。
跟着手一抬,指向外头,“对了,没人的时候喊我姨母就行。现在,出门左转。”
喊母亲,林霜浑身一哆嗦。
拜托,她才不过三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