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唐宛留在这个西边的小城里已经有半年了。这里之前被西戎占领着,是晋察领兵将他们赶了出去。
她身上带了一些钱,足够应对突如其来的风险,可日常的开销还是需要的,于是在医馆里找了一份工作。
老板娘叫陈缇,一个美艳有能力的女子,不只留下了她,还有许多同她一样的女人。
有些是年华不在的青楼女子,有些是从家里逃婚出来的,还有些不愿说明来历,这里的人也并不会过问。在这半年里,她学会了辨别药草,日常的工作就是上山寻找药草,带回来晒干炮制。
自然是辛苦的,刚开始很不适应,她身上养的娇嫩,山上又湿热的厉害,总是吸引大片蚊虫过来叮咬她。毒性很强,好像只盯着她一个人,手臂腿上叫咬了十几个大包,一片红肿看起来十分可怖。
有一次还被不知名的毒虫咬了,当晚就发起高热来。
她没有经历过这些,心中乱七八糟想了很多,也怕就这样死了,躺在床上默默流着眼泪。
她没能帮上什么忙,反而拖了后腿,让同行的姐妹照顾她。
泪眼朦胧中,见到陈缇面色冷冷地抱臂站在床前,心中又是委屈愧疚又是害怕,眼泪还往下流着,身体不受控地微微颤抖起来。
陈缇走过来,将她的鞋袜脱下来,微微皱起眉来。
那里青肿起来,看起来很是可怖,难怪会怕成这样,在这偷偷掉眼泪。
手指按压那片轻轻用力,将脓液挤出来。
唐宛情绪慢慢稳定,见她手指捏着长针,在叮咬处轻轻碾转,伤口传来一阵的刺痛感。
等她施完针,污血排出来,忍不住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攥住女人的手腕,都将那处抓红了。
脸上一红,连忙松开手,额头冒完冷汗又开始冒热汗。
陈缇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她,脸上的表情还是一向的高冷:“哪里来的娇气小姐。”
唐宛是有些怕她的。
因为她的性格很像她的姐姐,常常给她一种恍惚的熟悉感。
陈缇雷厉风行,又很有能力,光是以女子的身份开了这样大的医馆,就已经很不容易。还收留了各地来的女子,不仅仅是提供了一个工作,更是一份自力更生的能力。
对于她这样优秀的女子,心中的钦佩更多。
排了污血之后,身上还是反复高热,出了很多的汗。
女人脸色微微不耐,却很细心的给她更换敷在额头上的毛巾,更换干净的衣服,一直忙碌到第二天清晨。
别人能做到的,她为何不能做到。
度过刚开始艰难的一段时期,现在的她已经非常熟练了。辨别的药材也比其他人多,这给她带来了很大的成就感。
之前喝各种药调理身体不见好,现在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素质好了很多,爬完整座山也只是微微喘息,很快就能调整过来。
这同之前晋察带她游山玩水的感觉很不一样。
一路下来,马车,船和仆人,一具用品都会提前准备好,无一不精致舒服。
她身体不好,晋察说她需要多运动,她难以坚持下去,喊了几次累,他就不忍心了。
就是在山上多走了几步路,男人见她气喘吁吁,就很自然地抱起她,走完了全程。
现在的她,衣食不再精致,心灵却很充实。
那些回忆也像是很久远的事了。
到了中午休息的时间,放下手中的活,围坐在一颗大树下。往地上铺一层布,摆上带来的午餐就开始享用。
没一会儿,又开始下起雨来。
这样多变的天气,也习以为常,往头上遮了斗笠,跑进临时搭建的小木屋里。
身上湿了,也不在乎,脱了身上的外衣,放在火堆上烤干。
雨越下越大,外面的风雨兀自猛烈敲打着。
屋内生了火,很是暖和,女孩子互相打闹着,盖着被子围坐在床上,天南地北的交谈,笑声传得很远。
玩得累了,就这样挤在一起,躺在床上休息。直到身边传来浅浅的气息,唐宛知道她们这是已经睡着了。
木板床很硬,被子单薄,小木屋也很简陋,孤零零伫立在山头,好似下一秒就会被狂风暴雨给吹散掀跑。
很奇异的,好像从她第一次来这里,就一直在这里存在着。
风吹不散,雨打不烂。
很安心。
忙碌了一天,身体很是疲惫,她侧躺在床上,几乎没有翻身的余地。
无论是之前,还是在这里,都没有体验过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却没有预想中的排斥和不喜。
唐宛枕着手臂,静静地听着屋外的落雨声,什么也没想,很快就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手臂发麻。放在脑袋下枕了这么久,血液不流通,时不时传来隐隐的钝痛感。
她怔怔的,眼睛缓慢眨了好几下。
刚刚做了一个梦。
自从离开晋府,离开那些男人们,她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也很久没有梦到以前的事情了。
画面很安静,仿佛身临其境,她沿着走廊慢慢往前走,忽然肩膀被人从侧边轻轻撞了一下。
她转过脸,同桌圆圆笑着催促她:“发什么愣,要迟到了,还不快进去!”
圆圆从她身旁跑过去,马尾轻轻甩在她的肩膀上,刚刚被她触摸过的地方仿佛还散发着微微热量。
踏进教室那一刻,女人忽然转头,见她竟呆愣站在原地,眼眸中闪过诧异的神色。
上课铃响,越来越多的人涌进教室,圆圆被拥挤着往前走,直到看不见。
等她再走进教室的时候,李老师在黑板上唰唰写着数学公式,并没有叫住她,同学们也没有用目光追寻她。
直到她走近座位,才恍然大悟。
女孩儿有些懒散地坐在那里,单手托着下巴,眼皮微微沉重,正艰难地同瞌睡做着艰难的斗争。
当时没有什么反应,只以为是简简单单做了一个梦。
直到很平常的一天,她出去采药,也许是动作快了一些,不小心被草叶割伤手指,很柔软的叶片,此时却变成锋利的凶器,上面还残留一丝血。
她微愣,看着手指上涌出来的小血珠,将手指放进口中。
出门什么都带了,箩筐,镰刀,水壶,伤药,唯独没有带纱布。
回去时不小心绊了一跤,前面没有障碍物,没有不稳的石头、杂草之类,可能是没有看清路,凭空绊了一下而已,也没有摔在地上。
有时是不小心撞到桌子,有时是瓶瓶罐罐拧不开,有时是口渴的时候发现水壶是空的。她一时恍惚起来,是喝完了,还是忘记装水了。
都是生活中的磕磕绊绊,每天都会发生的,甚至可以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就是很奇怪,那天她在药房里清点药材,刚点过的抽屉忽然就忘记了数字,开始怀疑刚才是否有清点,于是回过头去再数一次。
明明之前也会发生这样的事,这次心中却忽然焦躁起来,深感效率低下。
动作变得急切,抽屉没关好,又去打开下一个,手臂撞上去,哐当的一声巨响,里面的药材散落在地上,一片狼藉。
很迟钝的,她忽然就很在意起来。
莫名执着于那个梦境的含意。
在那个走廊里,所有人都在以各种方式往前走,好像只有她一个人留在了原地。
捂住手臂,一种钝钝的又钻心般锐利的疼痛迅速蔓延全身。
忽然就失去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清点药材的心思,任凭账本掉在地上。
就这样背靠药柜慢慢滑坐在地,捂着脸痛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眼睛微微发痛,从手心中抬起脸,就见陈缇微低着头站在她面前,脸上也冷冷的没有什么表情。
自从被毒虫咬的那次,她整夜守在她床前,就知道女人这是面冷心热。
虽然她说这是怕她死在医馆里,丢了她的名声。
“哭什么?”她问,眉头微微皱起来。
“是给你的活太多了吗?”
只是清点药材而已,要知道翻晒药材之类的,体力活,量又大,一天下来,腰酸背痛的,要更加辛苦。明明分配到她手里的活已经是很轻松的了。
“没有。”
她摇摇头,擦干净脸上的眼泪,捡起账本,手扶着桌子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身上没有什么力气。
陈缇伸出一只手,她轻轻搭上去,借力站起来。
刚刚哭过一场,简直是有些莫名奇妙,可情绪却得到了释放。
她现在已经觉得好多了。大抵人都是贪心的,好不容易拥有了一点,又渴望着想要拥有更多。
陈缇微垂眼眸,似在思虑。
唐宛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满地狼藉,药材散落一地,她脚上还踩着几片,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这样混乱的场景,在工作时间捣出乱子,还被老板撞见,的确是需要一个解释的理由。
她似乎也在等着。
“为什么哭?”
只没有想到,她会忽然这样问,似乎有些疑惑。
唐宛微怔,微微低头道:“就是突然有些想家了,一时没控制住情绪。我会马上把这里收拾好。”
“嗯。”
大概在她眼里,自己一直是从家里偷跑出来娇小姐,默默等着她何时会放弃。
却没想到成功留在了这里,平时的工作也完成的很出色。
因而对于今天出现的小瑕疵并没有放在心上。
陈缇点点头,什么话也没有说,绕过她上楼去了。并没有因为她刚刚哭过,就让她去休息,给予她特权,这让她心里微微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