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可真是死定了!!”
肚大浑圆的罗汉杯被重重地砸回方桌上,一多半的清茶也全都泼洒了出去,围坐在方桌前的众人缄默无言,一帮穿着粗布衣却使官刀的人只是冷眼瞧着他们。
西四牌楼前圈出来好大一片空地,光是震场子就从直隶司借调了九百多人,个个膀大腰圆横眉怒目,身上的官衣绷的袖紧身直,脚下的铜头靴跺的地动山摇。
庭前端坐的三位监斩官不说位高权重,也是朝中数一数二的重臣,长案上的茶酽了一壶又一壶,那日头仍旧不慌不忙地朝着天空的最高处爬去。
这条街上的人没少见砍头,但这么大阵仗的属实是头一回见,把西四牌楼附近给围了个水泄不通,全都踮脚等着计算时辰的差役高喊一声“午时三刻已到”。
偌大的刑台上孤零零地跪坐着今日要处斩的犯人,周身锁绑了铁链,脖子后面也插好了亡命牌,瞧着是不吵不闹的安心受死,心里是怎么想的可就不好说了。
“太叔伯,”祁以安吃吃笑着指责跪坐在刑台上的人,“这口头上的便宜算是让你给占尽了,当初怎么就封了你这么个爵位?”
“祁通政使。”为首的监斩官起身相迎,纳闷儿这位只管呈转封驳内外奏章和引见臣民之言的新手怎么到法场上来了。
祁以安大踏步地登上监斩台,一抖袖子掉出来一卷橘黄色的锦缎,他也不宣也不念,只是把东西放到三位监斩官喝茶的长案上,又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
“策书。”
“哦。”
三位监斩官只看了策书一眼便都显得松快了起来,其中一位朝着刑台上挥挥手,都已经脱下汗衫准备接刀的刽子手微微一怔,连忙把手翻过去不再接刀。
“案有不明,暂缓行刑,犯人收归惩戒寺。清扫刑台,还归闹市,米水洗街盘香收尾。”
主监斩官面无表情地喊了一嗓子,等底下的人忙碌起来,他和左右二位监斩官互相道别,又向那位祁通政使告别,至于那份策书先由他收着之后转送惩戒寺。
没有砍头的热闹看,人群散开的比聚集起来的时候还要快,西四牌楼附近的茶楼酒肆好似一下子全都空出来,那帮穿粗布衣使官刀的也早混进了街道中。
一个大黑口袋罩在了囚车上,犯人坐在里面瞧不见外面,但听街道上的动静不像是在去惩戒寺的路上,他个人寻思着又想到了祁以安送到法场上的那份策书。
“可说你这家伙是个傻瓜,”祁以安看着乖乖坐在囚车里的人嘲讽起来,“五禄关收税银这种事,要真是个美差哪儿还轮得到你?”
解差把黑布口袋取下来,打开铜锁把囚车里的人搀扶下来,手铐脚镣自然也要除去,完成差事后便拉起空荡荡的囚车径直离开了。
“不是说去惩戒寺吗?”太叔诲充耳不闻那通冷嘲热讽,只是伸展衣袖遮住手腕上的勒痕。
“那破地方又跑不了,先去见后臸,她有事要问你。”
“……不是都审清楚了吗?”
“呵,还不算太傻,要是都审清楚了你会儿早不喘气儿了。”
“我知道的都说了。”
“是吗?你就不想知道些你不知道的?”
“?”
“对了对了,今天可是有人想劫你的法场,不过还是太嫩了点儿,还没动手就让惊风卫给摁在茶楼里了。”
“至少……没伤着他们吧?”
“不用你交代,一帮人不过是在跟着公子喝茶……嘿嘿,你可得去谢谢救了你的人,这救的可不只是你一个人。”
“谁救了我?”
“这说起来可就奇了,我懒得跟你絮叨,一会儿就知道了,快走两步,我还赶着回家喝红苕汤。”
深长的巷道忽然中断,前方多出来一堵灰蓝色的高墙,转过弯去有一道窄门,祁以安正要钻进去,太叔诲快走几步跟上,心中却已是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风旗在桅杆上呼呼作响,惊风卫的刀甲带来阵阵肃杀之气,飞鸟掠过高墙未做停留,这个季节该有粉蝶了,但今天还没有见过。
“后臸(zhī),我把人带回来了。”
“有劳先生了。”
拖着长长尾音的羽箭直冲箭靶,訫用手搭了个凉棚在眼前观望,确认是正中靶心后才把手中的强弓悬挂于一旁的兰锜之上。
“见了我也不说问候一声了,觉得下令问斩是冤枉了你不成?”
“不冤枉,税银确实是从太叔诲手中丢失的。”
“五禄关嘛……这就算是给过一次机会了,也给你太叔伯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后臸想让我再去五禄关?”
“不光你一个人去,让祁先生陪着你。过程我可以不过问,我只要你们回来的时候带着的五禄关那份儿税银。”
“太叔诲万死不辞。”
訫也知道她这份差事属实是有点儿为难太叔诲,一个封伯爵都还不满三个月的黄毛小子,五禄关那伙儿人是一定不会服气,何况他自己都拎不清怎么与人处事。
“嗯,你这次到刑场走了一圈儿也别觉得委屈,就算这封信不来,祁先生也会拿着策书去救你。”
兰锜架后面的鹩倌儿捧过来一个木托盘,上面酣卧着一只飞奴,飞奴身下是展开的浅绿色信纸,污泥般的墨痕有些已经透过了纸背。
太叔诲小心翼翼地捉起飞奴,拿到手中时还在感慨这飞奴驯养的真是乖巧,再一掂量方才察觉出问题来,竟是个木头做的死物。
祁以安撇了他一眼,“还是只机关鸟,先前在空中盘旋啼叫不止,落地后还吃了几粒谷子。”
再瞧它压着的那封信,字迹完全不眼熟,想来是从未见过,但字迹工整,笔锋温和,遣词造句足可见落笔者才学不浅。
信中只提到了一件事,也是太叔诲差点儿命丧西四牌楼法场的那件破差事——五禄关税银的真正去向。
结尾处的落款似乎是换了人代笔,七零八落地写着“天地百事通”五个大字,和信封上的提语倒是同一个人的字迹。
“不熟悉?”訫观察着太叔诲的反应,然后才烦恼地大笑起来,“也没什么,我只是想再看看这只机关鸟飞起来。”
“我和太叔伯在路上会留心的,”祁以安把机关鸟丢进垂在他腰后的嚢袋中,“后臸可得多派给我们几个人吧?”
“你觉得直隶司的人好用还是惊风卫的人好用?只管去领人吧,我也不希望再出什么岔子。”
“这次我们悄悄上路,后臸等我们走以后再给五禄关发策书如何?总得抢占一步先机才能有胜算。”
訫微微眯起眼睛,“你觉得我的策书有这样的威慑力吗?祁先生,到了五禄关你也尽力安抚一下,不能什么事都得我亲自出面。”
祁以安摸了一下他的腰牌,他出面又能比太叔诲强到哪里去呢?他这个通政使也才将将任满一年之期,连九州十二关的情况都还没有摸清。
“后臸,”祁以安便也心生了退意,“咱们行吗?我也不是质疑您成为后臸的能力,我是担心我自己啊还不太够资格。”
“祁先生别害怕,”訫爽朗地大笑起来,“之前的那位通政使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处理奏章民言,咱们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罢了。”
后臸和祁以安的目光同时落在太叔诲身上,他一时间只感到有些惶恐不安,生怕自己其实并没有匹配伯爵之位的能力。
“太叔伯,”訫瞧着远处的箭靶做出训诫,“你是有能力不假,只是还需要一些磨炼,不要质疑自己,也不要质疑东序,那地方成就了你们。”
“太叔诲没有质疑过学府的教导,”太叔诲几番斟酌后才终于下定决心,“五禄关的税银这次一定会为后臸带回来。”
“哈哈哈!!”訫不禁笑出声来,从兰锜架上取下她的强弓,又拿了两枝带尾哨的羽箭朝不远处的风台走去。
祁以安抖抖肩膀,把手揣进了袖筒里,虽然是很不耐烦的样子,却还是认真地把事情解释清楚。
“每逢夏时雨水充沛,河汇之处易有洪涝,平原广地易有干旱,知道解决办法是什么吗?”
“修渠储水。”
“这‘四字两工’没有一个不是拿税银堆起来的,今年的夏时将近,引流渠还没有修整完毕,缺的就是五禄关的三年税银。”
“是我让后臸失望了……”
“太叔伯!!”祁以安眉头紧皱望向风台,“没必要高估你自己,后臸更担忧的即将到来的夏时,她不想让夏人们失望。”
“还不明白吗?去五禄关不是为了后臸,是为了即将陷入不安的夏人们;东序求学也不是为了后臸,是为了没有能力大声说话的夏人们。”
“太叔伯,你如果只是为了忠于后臸,那还不如早早辞去伯爵之位,站在朝堂上的是我们,但真正讲话的是夏人们,是这个国家最重要的根基。”
祁以安分开合在一起的两只手,又把它们倒背在身后,风从身边经过,骨制尾哨的声音响彻云霄。
风台上的后臸冲这个方向挥动强弓,守着兰锜架的鹩倌儿便分别取下两架强弓交给祁通政使和太叔伯。
弓臂上的鹿皮摩挲着太叔诲的手掌,他拎着一支羽箭蹒跚地走向风台。祁以安放慢脚步,高大的身躯挡下一部分绕过壁柱的风。
訫在风台上看着他们,挽起手中的强弓瞄准箭靶,“咱们三个打个赌怎么样?我这一箭必定正中靶心。”
祁以安登上高台,也拉开手中的强弓,“后臸咱们可说好了,输的人一个月内都不许喝红苕汤。”
“啧,祁先生你这人可真是……太叔诲把你的羽箭也给我,一发两中,我这人可不怕输。”
风迎面扑来,三支羽箭同时发出,尾哨尖锐刺耳,三个人都把上半身探出风台,目光紧紧追随着破空而去的箭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