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公子乩(jī)。”太叔诲告诉同行的人,并拉紧手中的缰绳使前进中的马放慢速度,等到别客亭近前的时候刚好停下来。
乩一直在等这支北上的人马,铜壶里的茶都喝淡了颜色,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与人错过了还是时间没到。
“向先生赔罪。”看清楚坐在马背上的人是谁,乩赶忙起身走出别客亭,他是真的愧疚难安。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怎么不知道?”从坐骑上跳下来的太叔诲十分不解,抓住公子乩的胳膊把人扶起来。
“没能救先生出法场,我应当向先生请罪才是。”
“幸亏公子没做那种糊涂事,要不然该轮到我去劫法场啦。”
“呃……恐怕还是我遇事不够沉稳,行刑那日虽然做好了准备,但动手之前就被后臸发现了。”
“……那封信确实是不只救了我一个人,话说这会儿公子你不该在家闭门思过吗?”
“后臸又没有责罚我,幸好那天发现我等行踪的是一帮便衣,不是直隶司或者衙署的人。”
“便衣?嗯,那就约摸是惊风卫的人,公子怕是不知道,祁先生去法场是后臸早就定好的。”
“怎么?你弄丢了那么大一笔税银,后臸反而不杀你?”
“又不是我诚心要弄丢的,听你这意思怎么像是又盼着我死呢?”
“那样我又何必带人去法场冒险,先生,你后悔听封爵位吗?”
“后悔。”
“啊?”
“后悔没有早一点听封爵位,从法场下来后祁先生带我去见了后臸,有一句话让我犹言在耳。”
“哦,是什么?”
“站在朝堂上的是我们,但真正讲话的是夏人们,是这个国家最重要的根基。”
太叔诲说着从公子乩身边走开,拉起缰绳踩镫上马,抽出腰间的短鞭落在马屁股上催马前行。
“公子,那句话是咱们这位祁先生讲的,当头棒喝不是吗?”
乩瞧着那些马卖力地奔跑起来,朝着坐在马背上的那些人随意的挥了下手,自言自语地反问起来,“当头棒喝吗?”
风只管从一旁经过,没有回答问题,又从树下卷起一片落叶,兴冲冲地去追赶嘚嘚远去的马蹄声。
昏沉落日撒下最后的金黄,主人家的烟囱里升起灰白色的袅袅炊烟,赶在日落时分投宿的人蜂拥而至,后院儿的牲口棚也跟着忙碌起来。
“公子乩和你算是怎样的关系?”
“我还以为祁先生不会问了。”
祁以安轻笑着倒靠在圈儿椅里,像是谁家还在学府里摇头晃脑的小子一样轻佻,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戏台上的猴子。
“问,当然要问,我想不清楚的事情不能让我一个人不痛快。”
“甲辰同年,虽然是这样说,不过在东序学府时我也只是听说过他。”
“呵,我反正是不喜欢跟一大帮书呆子待在一起……不过也是不得不去来着。”
太叔诲撇了身侧一眼,仍旧端端正正地保持着姿态,目光浅浅地从那只小猴子身上刮过,便一直停留在耍猴人的身上。
“后来是在四时相会上熟络起来的,参加文武试的共有七十二人,只有我二人没有通过。”
“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甲辰年丙寅月至乙亥月间负责最终考核的还不是后臸。”
“……学艺不精怨不了旁人,名字挂在候补榜上实在无光,我是一定要重读再考。”
“公子乩呢?”
“医术和火器。”
“是觉得日后要是在季妹手下做事较难为情吗?”
祁以安语气中调侃的意味实在太过分明,太叔诲觉得有一些反感,按理来说他一定是会维护公子乩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又不想那么做。
“别想那么多,”祁以安把手按在太叔诲的肩膀上,“换做是我肯定会觉得难为情,不过有件事你也想想,咱们出城的消息公子乩是怎么知道的?”
“兴许……”戏台上的人收锣散场,太叔诲兴许不出来,按说公子乩不该去给他送行的,绝对不应该。
“兴许?”祁以安神色暧昧地重复这两个字,“这种字眼保不齐是要人命的东西,太叔伯,一旦站到了高处,可就再也没有兴许这一说。”
“祁先生你这算是有意挑拨离间吧?公子和我算不上是什么患难之交,只是勉强可以称作知己罢了。”
“我是让你认清事实,跟你一块儿去五禄关可是把我的命交到你手里,早让你知道人心险恶就少些糊涂犯蠢。”
“这世上还有让祁先生相信的人吗?”
“老实说……貌似是没有,任何人都值得怀疑,唉!做了一年通政使果然是把我也变坏了。”
“连后臸也不相信吗?”
“人有千面,事有百态。”
“伯……太叔先生早些歇息,明天一早还得赶路。”
同行的惊风卫指挥使少时柳跳出来横插一杠子,不顾抗议地把那位喋喋不休的祁通政使揪着衣领送回房间。
等他再回到戏台时太叔伯已经不在原地,看到二楼客房亮起烛火,他只好认命地去爬楼梯敲门。
“咚咚——,太叔先生?少时柳,有几句话想跟您说说。”
“少指挥使。”太叔诲打开房门把人请进去。
“不进去了,”少时柳站在门外,“呃……刚才祁先生那番话您千万别放在心上,他这人就好嘴上欺负人。”
太叔诲眨眨眼,“可是也不无道理,公子……我是说我是该多留些心眼儿,才不至于被人用假税银骗得团团转。”
“哦,那件事不是我想说的,公子乩来送行是后臸特许的,为的是让公子乩安心以防误事。”
“这件事祁先生也不知道吗?”
“祁先生自然是知道的,是您太好……纯良了,不是我要这样贬低您,无齿小儿都还知道分辨……”
“祁!以!安!!”
正在房中解鞋袜的祁以安用另外一脚蹦跳到房门处,“吱呀”一声探出圆咕隆咚的脑袋,笑眯眯地问连廊上的人,“谁找我?”
这戏台上的耍猴刚结束戏台下又来了一出全武行,有一个算一个,不着急赶路的全都爬起来倚着窗棂看热闹。
少时柳左右劝不过来,干脆放手让伯爵和祁通政使比出个高低,他倒是清闲了,可把客店的主人家给吓得不轻。
刚开始倒是有点儿玩闹儿的意思,但是比划起来拳脚没有轻重,何况太叔诲心里憋着气,抄起旁人手里的茶壶就砸了过去。
祁以安躲得快,可是飞溅起来的碎片还是在脸上划了一道口子,这事儿一见血,怎么瞧都不是玩闹儿的事儿了。
少时柳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跳下楼去一把拦住祁以安,又招呼从后院儿赶过来看热闹的秋时白。
“快拦下太叔先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少时柳可不想让人知道两位朝廷大员打起来了。
“哎哟!我的先生欸!”秋时白一个纵身截住伯爵的前路,“您别跟他一般见识啦,咱们都早点儿歇着吧!”
“是他欺人太甚!!”
太叔诲这会儿可是在气头上,平时的好脾气全不见了踪影,抢过秋时白的佩刀就窜了过去。
“我让你资力浮浅不想跟你一般见识,既然你想跟我真刀真枪的比试比试,我还能怕了你不成?”
祁以安嚷嚷着去抢少时柳的佩刀,惊风卫的指挥使还能让他一个通政使把家伙给抢去了不成,三两下躲开却忘了正冲过来的伯爵。
眼看着这事儿要没办法收场,客店的主人家几乎昏厥过去,看热闹的也在惊慌失措中瞪大了双眼。
“够了!!”
平地一声怒喝,秋时白的佩刀被人从太叔诲手里踹了出去,再看太叔诲和祁以安俩人,一人得了个乌眼儿青。
出手的是平日里寡言少语的任义正,他刚才一直在二楼连廊上看着,实在不得不出手才跳了下来。
“两位先生,对不住了。”
仁义正一边说着一边拿眼扫周边儿看热闹的,一个个都吓得紧缩脖子收肩膀,不多时这客店的大堂里就剩下他们几个和到了没昏过去的主人家。
秋时白和少时柳一人守住一个,仁义正把飞出去的佩刀捡起来还给秋时白,扫量着地上被砸坏的三茶两盏不再言语。
“主人家,”少时柳推着祁通政使先上楼去,“真是对不住了,坏掉的东西您盘算盘算,从我们的房钱里扣。”
“哎。”主人家答应着不过没挪地方。
肩膀上搭着手巾的堂倌出来扫地,碎瓷盏堆在簸箕里“哗啦哗啦”地响,清清脆脆的还挺好听。
太叔诲自己深呼一口气,提腿抬骻上楼去了,秋时白追了两步便收了脚,太叔伯人回自己房间去了。
小镇上的月亮正高挑在枝头,照的眼前一片水汪汪的透亮,夜猫子蹲在黑影里,两只眼珠子琢磨着探头探脑的田鼠。
赶大车的伙计守在牲口棚里,手里挥着带叶儿的竹枝驱赶着蚊虫,听着通铺房里磨牙咒骂的声音,这才是要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