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们发现,最近的付荣变得像个怨夫。他沉湎在自我忿懑之中,没有察觉亲手雕砌的伟岸塑像正在开裂。裂开的缝隙会向外界透露真正的他。这个笨小子应该马上用刮刀糊上白腻子的。
定时定点的集体会议中,相关部门的负责人接龙式地汇报工作。每位员工自觉地把份内工作漂亮地完成,然而,身为他们的榜样的领导人却不同寻常地走神了。付荣只手托着下巴,视线不明地落在暗红漆皮的会议长桌上。
他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沉思。
大家默契地互看一眼,纷纷认同公司内部疯传的流言。这不是他们印象中最高裁决者应有的行事风格。坐在两旁的高层准备提醒他们伟大的主。缄默的主终于决定向人类传送真谛了。每个员工摆出不能解决的问题,智慧的指挥官都会一一给予相应的方案和措施。他的回答非常详细,似乎方才的走神,都是演给大家看的。他们都以为付荣的心思被女人勾走了。
事实上,他只是比较傲慢而已。大家放心了。
付荣是他们仰望的旗帜。只有旗帜不倒,群众才有方向。会议必须简洁且快速地结束。这是领导人立的规矩。这个规矩深得人心。因为谁都不喜欢拖泥带水的事情。下班时间已过。付荣习惯性地回到办公室。他卸下防备,脱掉皮鞋,解开领带,盘腿坐在落地窗前,神色黯然地观赏城景。
一座座钢铁巨人的身上布满错落的光芒。只有无家可回的人会点亮一盏盏孤独的灯。路面上有许多车辆与行人。他们前往的唯一目的地是自己的家园。而俯瞰他们的付荣,却是一个流浪汉。
他在很多地方都有大大小小的房产。房子里面还有各色不同的美女等待。那些女人根本没有胆子赶他出门。他每日都能在私人手机里刷新出不同的暧昧信息。她们热情地敞开家门,耐心地等候他成为自己的入幕之宾。他应该像往常前往她们的住所,然后,他会洗一个舒服的热水澡。再然后,他会悠闲地坐在床上喝红酒。
没错,一位精英主义的成功人士应有如此美好的生活。
随着幻想结束,玻璃中反射的是他渐渐褪去的笑容。他的眼神变得犀利,神态变得狠戾。他仇视那些浮现在眼前的人生过路客。什么朋友,什么兄弟,什么伙伴,什么情人,都他妈的是假的。他(她)们统统都是趋炎附势,两面三刀的卑鄙小人。包括他也是。他早就被怪物同化了。
美好?
他忍不住嗤笑一声。
一点他妈的都不美好。
全是他妈的是恶心的人和恶心的事。
他不想触碰她们,现在的他,只想吃一顿热饭,只想睡一场好觉。
这难吗?
当然了。
他是谁?
他是嚣张狂妄的男主角。
他拉不下脸。
他低不了头。
他学不会认输。
就为了那点大男子主义的面子。
他懊恼地捂住脸,自我惩罚地承受偏头痛带来的苦楚。
付荣想念那个丑女人。一旦意识到这个事实,他似乎更加痛苦了。他开始用拳头锤打自己的脑袋,用巴掌扇击自己的脸庞。他忽然痛喊一声,像是意外中枪。他捂住脑袋,跪坐在地,似一只病弱的刺猬,胆小地蜷缩身体,并虚张声势地向外界张开身上的刺。弯曲的后背,微弱的呻吟,强烈的战栗,残破的心灵,无尽的病痛。
她们来了。
他感应到她们来了。
有许多冰冷带刺的手在触碰他,她们还伸进他的肚子里,抓捏他的心脏,拉扯他的肠子。他咳了几声,开始干呕。
拯救他的人在哪儿?
母亲在哪儿?
她在门口抽着烟,数着钱。
直到一通通电话打来,仿佛激发了他的求生欲。他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期间还不慎把头撞到桌边。他接通电话,直接向对面呐喊。
“救我,救我!”
大约过了几秒,有人开始急切地拍打办公室紧锁的门。他毫不犹豫地按下桌上的电子解锁按键。
门开了。
他胆怯地躲藏在书桌下面。
是谁呢?
会是谁来救他呢?
还是说方才那通电话是幻觉。
没有人会来救一个坏男人。
他罪有应得。
他忽然感受到一只温暖的手正抚摸着自己的后背。
这只手与她们的不一样。
她有温度。
他听见了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他听见了……
是那个丑女人。
钟月坐在地上,并把付荣横抱在怀里。
她才是这个男人真正的母亲。
她把他抱得紧紧的,一边用手抹去他脸上的汗水,一边与他说话。
“我来了,我来了。不要怕,我来了……”
她不停地重复这句咒语:我来了,我来了。
“我疼,我好疼。她们来了,她们要吃了我。”
付荣喃喃自语地喊疼,然而钟月却没有办法为他止疼。她只能用脸贴紧他的额头,念道咒语。
“不怕,我来了,我会把它们都赶走。我来了,我就在你的身边。再忍忍,再忍忍。没事的,很快就不疼了。”
“钟月,我好疼……”
钟月没有想到意识不清的男人居然还能清楚地念出她的名字。她的眼睛在一瞬间湿润了。为了不让他发现她的眼泪,她把他抱得更加紧密,像是决定与他、与他的痛苦融为一体。她以为自己对付荣的眼泪早有了足够的抵抗力。她见多了,自然会有无动于衷的一天。她是这样单纯地认为。
鬼知道付荣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每当她想要迈步向前出发,身后总会传来一声声似狗儿的呜咽。她的弊病,就是无法对他狠心。
事到如今,自欺欺人似乎没有意义了。钟月之所以焦急地想要离开,不单只有渴望重生这一个原因。她只是太害怕了,害怕那男人的眼泪会有一天溶化自己的心墙。所以,她一定要不顾一切地尽快离开。即便是牺牲她,牺牲他,还是牺牲他们的孩子。她没有询问任何人的想法,却荒唐地为他们做决定。
她认为,今生的牺牲,是为了来世的幸福。每个人的牺牲这是值得的。因为她没有退路,所以她必须以迷信般的信念坚持着。当男主角再次站在她的面前,她便听到自己的信仰被击碎的声音。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她自以为的皆大欢喜,自以为的不亏不欠,全都是一个人的异想天开。
付荣停止了哭泣。
“你来做什么?”
他的声音比平时的更加低沉。振动的喉咙里好似黏附着挥之不去的悲伤。钟月低头看去,怀中的孩子半阖着眼,浓密纤长的睫毛犹如一对蝴蝶羽翼。他的神态有着前所未有的平静。不是冷漠,不是麻木,不是恍惚,只是平静。她如同哄着孩子入睡般细声答道。
“想您,不就来看看啰。”
“是你让我滚的。”
付荣颇为忌恨地说着“滚”字。
“喔唷,不是您总想和我吵架嘛,那就吵一吵,当作小吵怡情。咱们下次还可以学一学小情侣爱玩的那种冷战,感觉也挺有意思的。”
“我和你才不是情侣。你不要给自己的脸上贴金。”
“不是就算啰。”
他阖上眼睛,把脸埋进她的胸脯里,好像准备就此入睡。
“付老板,您浑身湿透了。要不,您先去洗个澡,我把饭菜给您布置好。”
“你还想糊弄我吗?”
“没有呀。”
“你以为一顿饭就能摆平我吗?”
“啥呀,我就是肚子饿了。”
“你不要以为我会依赖你。”
“那您到底吃不吃嘛。”
“女人,你休想掌控我。”
我擦,这煞笔吧。
罢了罢了。
男主角有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钟月长吁一口气,说道。
“您起来,我们吃饭去。”
“你在命令我?”
“我不是在命令您,是在求您。求您了老爷,赶紧快快动身吧,我的腿要麻了。”
付荣懒洋洋地离开了年轻母亲的胸脯。钟月站起身,扭了扭腰身,转了转脖子,接着向坐在地上的付荣伸出手,说道。
“来,起来。”
付荣看到钟月的虎口上贴着一张膏药。他凑近了,才闻到麝香的气味。他立即皱起眉头,询问道。
“你的手怎么了?”
钟月早就预料付荣会问这事儿。她摸着手,犹犹豫豫地解释道。
“前几天,我开始卖红糖豆腐花,就是那种有冰沙,又有花生米的豆腐花。您也知道天气热,人都爱吃冰凉爽口的东西。所以,豆腐花的生意好的不得了,连带着饭团也比跟着受惠。这人一多起来了,我就必须干得快一些。这手不停地用勺子压米饭,太过使劲就容易让肌肉僵硬。不过您不用担心,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你别干了。”
付荣那斩钉截铁的语气像是一位刻薄的领导,正准备开除一个工龄超过二十年、劳动力却跟不上年轻人的老员工。这时,付荣已经站起身,继续以位高权重之人的姿态俯视前方的钟月。他的神态庄严得不容侵犯,完全没有方才哭哭啼啼的痕迹。钟月没有听明白,傻乎乎地哈了一声。
“哈?您让我不干了,叫我喝西北风去啊?”
“你要钱,我给你钱。你想要多少,我都给得起。”
钟月一时语塞。因为付荣是有资本说出这种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