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意义上的宽恕在中国并未出现。宽恕可以宽恕者,这是党同,同时绝对不宽恕不可宽恕者,这是伐异。至于施仁政则只是一种权宜之计,一种手腕,不但收放自如,而且并非出自原谅,而是出于恩赐。不可宽恕者必须首先认罪,从而将宽恕者与不可宽恕者之间的关系改变为胜利者与失败者之间的关系,结果宽恕也就为赦免所替代。不存在共同责任,只存在道德责任。既然人性本善,只要坚守和养护就自然可以成圣;倘若由于未能坚守和养护而堕落成为坏人,那也咎由自取,根本不值得同情,而只值得横眉冷对、千夫所指。仇恨的种子因此而在文化传统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透过种种激动人心的理由,不难看到背后作为根源的仇恨。甚至以仇恨立国,仇恨始终主宰着我们民族。既然无法通过施爱来肯定自己,无法以存在的方式来肯定自己,就必然通过作恶来肯定自己,通过非存在的方式来肯定自己,并且寻求一种满足。殊不知仇恨不是天使的声音,而是魔鬼的咒语。很少有人会认真反省将仇恨当作精神支柱与生存原动力的人生是否太阴暗、太恐怖。对于仇恨的选择竟然成为为某种崇高理想而献身的高尚行为,而仇恨的毒素却足以将人性中美好的东西吞噬殆尽。由于仇恨,所谓爱也不过是朝对手打去的一张牌,而不是一种终极关怀。仇恨实在是一件非常危险的武器,我们当然可以用它来伤人,但是最终却肯定会更大地伤己。
西方文化传统下的宽恕并非一种形而下的伦理纲常的处理法则,而是一种形而上的精神自由的神圣维度。宽恕之为宽恕,奉行的完全是无条件的原则与不对等的态度。友人与敌人都被还原成人,这是无条件的原则;不对等的态度则是将人的眼光转换成神的眼光。德里达一再强调,如果人们只准备去宽恕那些可以宽恕的事,宽恕这一思想本身就是消失了,宽恕面对的必须是“不可能的可能性”,否则就不是真正的宽恕。我是如此地罪孽深重,但是无限者都宽恕了我,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宽恕他人的罪孽深重?必须在谴责中蕴含悲悯,在控诉时共同忏悔。
在中国的宽恕中尽管有同情,所谓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但是却没有爱。动辄拒绝、动辄说不、置身道德高地、自我美化自我颂扬,沾沾自喜于从未同流合污,以红莲出水玉树临风自居,即使闯了祸也是“好心办坏事”,即使失败也是“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每次灾难过后,所有人的结论都是:我们太好了,他们太坏了,是“他们世风日下”。除了怨天尤人,除了没完没了地彼此控诉,就是人人都在批判别人中开脱自己的罪责,并强化自己的道德优越感,但却从未意识到罪恶并不端坐于我们对面,而是狞笑于我们内心。有人感叹我们这个民族拥有那么多的罪恶,却从来没有罪恶感。善恶被绝对分开,善被留给自己,恶被推给他人,他人成为自身罪恶的替罪羊。恶人成为历史的罪人,并且必须为历史承担责任,好人则有权对恶人全面专政,并且可以“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人们相信只要惩罚了恶人罪恶就会远离我们,然而偏偏事与愿违,罪恶最终竟然愈演愈烈,甚至几乎无处不在。
如果性恶之为性恶,并非来自人性的堕落,而是来自人性对于神性的悖离,那么人们就没有任何理由问心无愧地面对一切罪恶与痛苦。自由意志的可以为善为恶的必然要求在逻辑上已经必然导致信仰维度的存在,因为生命的有限而向往精神的无限、因为肉身的局限而追求灵魂的超越。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为善,但是更有可能为恶,所以每一个人都应该主动地忏悔自己,而且每个人对别人犯下的错误都应该有悲悯之心。爱不是自性的同情,而是神性的悲情,爱的种子因此在西方文化传统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按照世俗的理解,爱是一种牺牲,因此是有条件的,时刻期望着回报的,爱成为满足自我的借口,对方则成为满足自己的工具。被爱和满足才是真实的动机。被呵护被怜惜被疼爱被崇拜则是爱之为爱的动力。然而宽恕所立足的爱却是爱的选择。它完全是自我的一种需要,是无条件的,也无需回报。
在中国,关键是讲条件,而爱心是永远不能讲条件的。什么比爱更重要呢?条件!他值得你爱,他爱你了,然后你才想着要爱他。我们还没有这样一种成熟的观念,那就是爱是我的选择,我要爱,我不管对方是不是回报我。爱不是因为你爱我,我才爱你,而是因为我爱你,是因为我的人性舒展的需要。这种观念我们还没有,也因此,条件的转变往往会导致爱的消亡和恨的诞生,因为条件转变以后,爱也就转变了。爱不是一种刺激反应,而是一种内在需要,如果你相信人是高于其他动物的,如果你相信人的可贵就在于能够做到他希望做到的那些美好的一切,那你就要相信爱的力量。你就是因为爱这个世界,你才要如何如何。这个世界给不给你回报,根本无所谓!这才是爱。有了惧怕,就没有爱。里尔克说:也许一切恐怖的事物在最深处是无助的,向我们要求救助。
国人怎么说呢?因为我需要你,所以我爱你。西方人怎么说呢?因为我爱你,所以我需要你。这就是爱,这种爱实在是太隆重了,它需要非常高贵的出场,但它又是最重要的人性的尺度。爱在最不高贵的世界上,实现了最高贵的使命。没有什么比它更能彰显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力量了。爱就是爱,爱不需要理由,爱既不需要“缘”也不需要“故”。因为它并不跟黑暗对等。它在黑暗之上,而且正因为此,它才能战胜黑暗。爱的力量不表现在一人一事,或者说是一国一地,它表现在什么地方呢?它表现在人类最终会胜利。它表现在人类最终是必然会取胜的。我们中国人总要给爱找一个理由,因为我们中国人总是生活在一种不安全的环境里,我们有一种惧怕。如果没有这种惧怕,如果你坚信爱是最终要胜利的,那你就完全可以先放手。我们能不能找到一种不流血的方式去推动历史的进步呢?那就是爱的方式。
人类只有靠爱才能存在。爱给人类以存在的力量。因为人类置身于一个多元开放的环境中,他永远不可能平安无事,他永远会处在各种各样的苦难和挫折当中,这个时候,人可能会丧失信心,可能会和黑暗同流合污,或者会过于急躁,但爱却是战无不胜的,其他的东西全若尘土,只有爱是最伟大的,爱里没有惧怕。 爱是什么都不承诺的,它只给你一个方向,一个道路,但方向和道路就是一切。你可能走得慢一点,但那有什么呢?我们最大的不足就是每一个人都拿自己的生命来衡量历史。人和人之间很残忍的争斗状态,其实只要有一个人先放手,那人们就都有可能从这个链条里解脱出来。问题是谁都不肯先放手,为什么就不能转过身去面对爱,去面对人类的终极关怀?明明黑暗是不可战胜的,却要去和黑暗赌博,赌爱存在,赌光明在前。黑暗确实不可战胜,但是我坚信——光明在前。所以我转过身去,与光明同在。在这个意义上,我就表示了黑暗的可以战胜。一条通向灵魂炼狱同时又重新发现未来的道路得以铺展开来,真正的灵魂深度、真正的人性深度开始闪烁着夺目的光芒。
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人类为什么要和爱站在一起?是因为他要和未来站在一起,要和理想、完美、创造、开放这样一些最美好的东西站在一起,而它们的集中体现就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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