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言若,他是鬼界的布衣君王,是千年前叱咤六界的玉面鬼公子,却因为一个小妖而甘愿流连在人界。
千百年来,他寻遍了六界,只为能够找到她的残魂,却不料在就要放弃的时候,看见了彼岸花丛中那个沉沉睡着的她。
花影重重,娇颜血凝,那个少女就这样安静地躺在那些彼岸花之间,墨丝如涓流般蜿蜒,却没了那些日子的生气,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她,仔细地看着她的面容,却不敢触碰,生怕这是一个梦,碰到了,也就醒了。
其实,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情感,只因在鬼界那些了无天日的日子早已经让他学会深深掩埋起自己的心。他一直相信,有心的人,是软弱的,只有无心,才可以让自己坚果的处于不败,可是这次,他却败得彻底。
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也许,是那一天,他为了部署战事而来到天界,却偶然在紫落山看见了那个正在自娱自乐数着月桂叶子盈盈含笑的女娃。夜晚的紫落山顶,万物聊赖寂静,只有一轮寒月映着清澈的饮光泉。女娃一身鹅黄色衣衫,身高不过数尺,却踮着脚尖,抬着短胖的小手努力地去数着那些在月光中闪着银光的叶子,圆嘟嘟的包子脸正笑得开心。
半晌,她停了下来,掰着手指在思索着什么,后忽的拍拍小脑袋大笑道:“咦,今日比昨日多数了二十三枚……难道是我又长高了?”
一直不苟言笑的他,却在这一刻笑了,就连内心的冰封,也似乎开始慢慢皲裂。可他却越来越好奇,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风景万年不变的紫落山,明明是一棵简简单单的月桂树,她可以如此开心,如此快乐?这件事,其实直到今日,他也不是很明白。他只是很后悔,因为自己千年前的野心和对于权利的执念,害的她如此,没有了笑容,没有了言语,甚至连身体都是冰冷的。
他还记得,那场浩劫里,她夺剑自刎的画面,风云变色,青丝翻滚间,容颜诡谲,杏眸却是依如既往的单纯之色,就仿佛,这里的一切阴谋都与她无关,仿佛,下一刻不死亡只是去赴一场盛宴。
那个人们口中无欲无求飘然天地之外的音华上仙却在那一刻失去了最后的理智,凤眸被月桂和饮光中的血色染红,额头上乌色的堕仙印记慢慢浮现,他抱着她,泣不成声。血色越来越重,她的面色也开始渐渐苍白,却费力抬起手臂,轻轻抚上音华上仙额头上的那抹墨色,浅笑间,她轻声喃道:“这黑乎乎的东西真丑,还是原来好看。”
音华上仙愣了,所有人都愣了。
他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撕裂开来,开始露出鲜红的血肉。
她却依然笑着,就如那日在月色中数着叶子傻乎乎的那个她,这一刻,他开始明白,也许自己一开始就错了,更也许,自己一直所执着的东西,根本就一文不值。
她的气息越来越弱,却仍然笑着,他听见,她气若游丝地对音华上仙道:“不是因为你,也不是因为言若,只是因为命运。所以,不要愧疚,更不要恨。”
音华上仙只是颤抖着将她拥得更紧。
后来的话……他没有听清,只知道,自己心里所有的欲望与仇恨开始悉数瓦解,更失去了一直以来的坚硬外壳,只是跟着她的笑容在滴着血。
她还是去了,音华上仙撕心裂肺地唤着她的名,额上的那抹黑色印记却越来越淡。
漫天的冰雪却顷刻回旋于天地,覆了所有的血色与污佞,也为她的容颜染了一层清婉。她走的时候,泪痕斑斑的脸上,嘴角微微上翘。
那场浩劫过后,月桂雪湮,饮光冰封,从此再无鬼君言若。
传言道,鬼君在那场浩劫里元神大伤,一世修为尽毁,幸得音华上仙心慈,才保了一条命,从此在人界苟延残喘。可也只有音华上仙和他知道,那日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元神没有伤,甚至连身上的伤也因那些沾满了她魂魄灵气的冰洁雪丝而痊愈。音华上仙也没有再为难他,只是抱着她的尸身淡淡对他道了句:“滚。”
他苦笑,有些凄怆地转身离去,却终又停了下来,施术掩气守在一边。
丧魂落魄的音华上仙只是呆呆地抱着她望着那株月桂树,任风霜肆虐在发丝和白衣之间,直到那些堆积的雪一直埋到了双膝,却也一动不动。
月桂莹白的花瓣伴着雪尘扬入了空气,一时间天地弥散着那淡淡的香气,让他觉得眼睛有些涩了,一滴温存的泪自眼角滑了下来,他抬起指尖抹了抹,却蹙了眉。有多少年,多少年的岁月他没有流过眼泪?也许是从刚出生的那一天,当他看见赤火连天,魑魅弥天,当他听见惨绝人寰的哭喊,当他发现满身血污的母亲正被几个乌黑的鬼怪给讥笑着抬走,扔入了那蚀骨销魂的忘川怒涛。母亲甚至还未来得及看他一眼,甚至都没有给过他一个名字,就这样被一群鬼怪像扔石子一般随意地投入了那片咆哮之中,顷刻被那怒号的忘川水流吞噬,连一魄也不剩下。他记得,那时,他也是像如今一般,落了一滴泪。却看见那些鬼怪又笑嘻嘻地冲着他跑了来,他很恐惧,害怕自己也会如母亲一般,在那河水中片刻消失殆尽,他不停地求救,哭喊,却只听周边一片哄笑。
最后,他却停止了哭泣,随手拾起身旁的一把尖刀。不知是怎样的力量,也不知是怎样的勇气,他挥着那把刀,用不属于自己的力度将那些害死他母亲的乌黑鬼怪给杀光,看着黑佞的血液染尽忘川,才有些颤抖地瘫倒在了地上。
他的母亲本是鬼界的一株血色樱花,他的父亲就是那时昏庸无度的鬼界君王。父亲后宫三千,很快厌倦了母亲,便将还怀有身孕的母亲赐给了乌鬼将军,但母亲抵死不从,便被那乌鬼将军的手下拖去了忘川河边凌辱,最后用一把尖刀生生抛开了母亲的小腹将只有四百年的他取出,随后将母亲投入了忘川流。本该是婴孩的他因为怨恨而获得了不属于自己的力量,用那把沾着母亲鲜血的尖刀屠尽了所有的乌鬼,也让他从此开始相信,流泪,心软,甚至是善念,都是那么的危险。
可这些当初一直支撑着他成长、强大,直到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坐上鬼界的那个至高无上位置的心念,却在这一刻好像成了一个笑话。他从未觉得如此无力过,无力到就算是死去,也无法平复内心的绝望与哀凉。
他看见音华上仙最终自那片雪中走了出来,抱着她走到了那冰封的饮光泉边,又细细地用十指描绘着她的眉眼,凤眸中是旁人从未见过的宠溺和温柔。他其实那一刻很气,只因,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为什么直到现在才了解自己对她的感情,又为何直到如今才给了她倾世追逐的温存。
他却听见音华上仙下一刻轻轻自语着:“央儿,等我。”
这句话的意思,他并不明白——直到看见音华上仙回身去了那棵月桂树下,掘了一个双人冢。
生不能结发,死作鸳鸯冢。他看得愣了,却又觉得眼角有温热的泪水滑下。
下一刻,他却苦笑,拂袖带走了饮光泉边的她。只因,他知道鬼界的上古典籍中有着可以救她的方法,心想也许终可以将她救活,了结她千年的心愿,看着她和那个男人幸福。他将她的肉身置于鬼界圣物金玉寒罩之中保存,又去冥音阁找寻那些记载了聚魂还魄之术的上古典籍,却不料冥音阁甚至他的寝宫都早已被人闯入失窃,那人不仅盗走了所有的古籍,就连鬼界圣物刺宇笛和他控制鬼怪的密符也已经杳无踪迹。
就这样,千百岁月匆匆过,直到今夕,看见彼岸花从中的她,看到她身上鲜红的封印,看到周遭星星点点的幽冥火焰,甚至是那柄闪着寒光的往生剑,他才了解,原来是音华上仙聚齐了她的元神。他本想去告诉音华上仙所有的实情,关于她肉身的去向,却鬼使神差地将她抱入怀中离开了那片彼岸花从,那个时候,他开始明白,自己后悔了。
他救活了她,将她安置在了人界,为她找了一个平凡却温暖的家,自己在一旁默默守护,看着她一天天平凡却幸福地成长。为了她,他甘愿放下了鬼界的所有,流连于凡尘,却一直都只是在远处看着,从未靠近。直到她十八岁生日前夕,他开始察觉她身上的封印渐渐瓦解,逆天之力开始复苏,也是此时,他发现,她的元神竟然少了一魄。元神不全,便无法承担逆天神力的力量,反而会遭那力量的渐渐反噬。他那颗原本在凡尘中渐渐平缓的心又开始凌乱不堪。为了救她,他冒着鬼界会被颠覆的危险取了那本是历代君王秘密延传的镇界神物姬神锁,又想尽办法骗过了她的父母,将那圣物给了她。姬神锁可以抑制神力的复苏,他这才松了口气。但关于封印的事,他却愈发觉得可疑。后来,为了保护她,他甚至以一个凡人的身份混入了她的学校,以言沉的名字生活在她的周围。
这时,他才发现这个女孩儿真真愚笨的可爱。明明有很多次机会相遇,明明他就守在一边,她却总有方法错过。
一次,为了引起她的注意,他参加了学校的朗诵比赛,还特意差人怂恿她最好的姐妹去看。她的姐妹当然想要拉着她一起去,她也是答应下了。那日,他颇为紧张,特意寻来了对人界比较熟悉的黑白鬼差来帮他打点行头,可是,就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之际,他却始终没有等到她的出现。最后,终在学校的花园里发现了怀抱着猫咪正在熟睡的她,那雪白的小猫咪正被她抓得极紧,见了他竟颇为委屈地喵呜了两声,又拿爪子轻轻拍了拍身边睡得像死猪一般的少女,有些哀怨。他却笑了,只是脱下了身上的外套,俯身为她盖了上,她的睫毛在微风中有些颤抖,樱唇娇艳欲滴,有些婴儿肥的脸颊在睡梦中染了些红晕,他看着有些怔了,不自觉地又向前倾了身,却猛地听见她的一声梦呓:“子君……”他瞬间清醒,苦笑着起身离去。
又一次,他发现她常去图书馆七楼看书,便去了那里守株待兔,岂料这期间他挡在她面前无数次,还未开口就被她一声干脆的借过给绕了过去。他不死心,便施诀将她周围的书洒落在地,连带拿书砸了她几次,她都只是咦一声,而后拍拍脑瓜弯腰将书拾起。
还有一次,他狠了狠心和她选了同一门选修课,却发觉一学期下来,那老师没点过一次名,她也没来过一次。
最后,他终于放弃了。她却在那个樱花初开的季节里,发现了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