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了回家的公交车,感觉像换了人间一样。车上人满为患,汽油味弄得让人窒息。乘务员是个二十来岁的漂亮姑娘,人品却和她的相貌反差极大,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司机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稳重,老成。他的手握着方向盘,眼迷瞪着在打瞌睡,耳朵上还叼着一根烟。可能是考虑人太多,影响抽烟的心情,才没抽。所以那根烟始终安稳的停留在那儿,提心吊胆的等待最后的厄运。恐怕下一站人少了,它就该燃烧了。
公交车上的人大致可以分为三等。坐在座位上的为上等人。这些人大多数年轻体壮,有较高的视觉能力和反应速度,能在第一时间内穿越重重阻碍,咬定座位不放松。第二类人是站着的。虽然他们中的好多与第一类人有相同的优势,但由于他们受思想道德和伦理规范太深,一味的循规蹈矩,妥协,忍让,把唾手可得的座位拱手让给第一类人。第三类人最惨,他们多数是老年人或残疾人。由于体力不支,加上道路颠簸,他们不得不坐在地上。其实,坐在地上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别人踩了一脚,还要受别人的一顿臭骂。你很难想象,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精神文明江河日下的何种程度。
程石晶几乎算不上是第二类人。她一只手抱住书包,一只手死死抓住扶手,整个身子倾斜着,随车的震动上下起伏,活像一只摇摇欲坠的风筝。这条路,程石晶过了不止五年了。五年来,路的两边变化很大,而路的本身却没有多大改观。五年前,路的每一侧都有一排高大的杨树,毗邻树的一侧是农田,另一侧是小河。虽然河水一直不是很清,但在树的衬托下,依旧显得深绿。这种自欺欺人的美至少满足了人的视觉享受。水少的时候,肥沃的水中营养滋长了藻类等腐生植物。幸运的时候,也可以看到鱼虾欢快的游来游去,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它想象的这么大,这么美。河边杂草丛生,偶尔也会冒出一两朵貌不惊人的黄色蒲公英和紫色的可怜巴巴的喇叭花。它们都是这片世界里难得的老处女,没有哪只蜜蜂蝴蝶情愿沾惹尘土和污垢的。因此,它们从开放的那一刻起就在等待着衰败。花是不幸的,但至少可以自生自灭。然而树呢?它生来都是为人类服务的。活着遮阴,死了,肢体被五马分尸,用到一切可以利用的地方。如果就这样寿终正寝,这是树的宿命,也是它的幸运。可悲的是,每一棵活生生的树都英年早逝,空留给大地一片荒凉。小河失去了依傍,眼泪都哭干了,只留下一波波茂密的野草,像一座座坟冢。大路上风尘滚滚,黄沙漫天。特别在干旱的夏季,犹如置身沙漠一般。更糟糕的是,雨季来临,河水暴涨。谁也分不清哪里是河,哪里是岸。人凭着感觉前进,司机靠着经验驾驶。感觉和经验有时也很难阻止悲剧的发生。即使雨停了,水退了,大路上还是泥泞不堪。看到公交车像个孕妇摇摆着肚子寸步难行,你除了感到好笑外,还会为一车人的性命担忧。
下了车,程石晶只需沿着杏花河堤再走三里路,就到家了。
杏花河,多美的名字啊!十年前,河的两岸的确载满了杏树。每当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时候,朵朵杏花艳态娇姿,繁华丽色,胭脂万点,占尽春风。十多年以上的老杏树,姿态苍劲,冠大枝垂,孤植于杏花河边,在水中形成古色古香的倒影,趣味无穷。当然,桃树,梨树,榆树,槐树,桑树等也为整个杏花河添光加彩。从五八年度过来的老人都喜欢这几种树,并尊它们为生命树。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就采摘这些树的花当饭吃。五年前,镇上派了人,粗鲁的把长了多年的杏树全部砍除,种上了经济杨。因为从两年前开始,这些古老的杏树就只开花不结果了。大多数农民很响应上面的号召,纷纷过来帮忙。他们最讨厌没有用的树,正如他们憎恶没有用的人一样。哪个家族里只要有一个人讨不到老婆,就会遭到人们的嘲笑非议。他们不懂得欣赏,或者说他们天生的对审美没有任何兴趣。他们关心的是衣食住行,好看不好看对他们来说没有好吃不好吃更有意义。他们不能容忍那些肥沃的土地白白的被浪费掉,而没能给他们带来任何效益。所以,他们凭着一颗最智慧,最有分寸的心,做一件他们认为利国利民的大事情。他们挥舞着弃置多年的锄头,兴奋的像在搞大生产运动。就算是挖一条人工河,那股干劲也不过如此吧!
如今,杏花河已经不叫杏花河了。杏树的时代已被经济杨的时代取而代之了。与此同时,杏花河本身也发生了惊人的变化。首先,镇上的垃圾废弃物,生活污水纷纷倒入杏花河,导致河道堵塞,水质变坏。其次,河上游的一家造纸厂源源不断的向河中排放工业废水,造成鱼虾大片死亡。再次,一年春天,河水不明原因的暴涨,滚滚而来的黑色液体,像蛇毒一样侵入杏花河。一夜之间,鱼虾绝迹,鸟类迁徙。杏花河名存实亡。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有泪水,因为我爱这土地爱得深沉。”这句诗,程石晶反反复复的在心里默念了几十次。每一次,都萌生出不同的感情。当它变得颓废,萧索,毫无生气的时候,她才发现,她是深爱这片土地的一草一木的。眼睁睁的看着生命的河流变成一杯毒酒,她除了表示惋惜和眷念,还能做些什么呢?一副柔弱的肩膀和一张生涩的嘴是什么也干不成的。泪水洗刷不了罪恶,良心在任人践踏。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这样的一群人,深奥的道理在这里完全一文不值。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每个人都有一种独特的想法。每个人都在说话,每个人又根本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每个人都是一个翻译家,每个人都需要把别人的话翻译成自己的语言。你摸不着,猜不透那空洞的脑壳里会敲击出什么火花。这里的生活很简单,似乎一句话就能说完。这里的生活又很复杂,精心的推敲会整理成一部充满哲理的神话。他们把爱藏得很深很深,有时还来不及释放,就已经去了天堂。他们又把爱表现的很裸露很裸露,仿佛不被别人看到的爱就不算爱。他们幸福的活着,不满足但对生活充满了渴望。他们是一群灵魂被束缚,身体绝对自由的人。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生活上无拘无束。只要不超过他们的极限,他们宁愿做一切他们愿意做的事情。农忙的时候,他们辛苦劳作。清闲的时候,他们找任何可以消遣的事情消遣,不惜一切代价只为了摆脱无聊的岁月。他们的心里都有一堵墙,那是心底无形的屏障。每个人出门都带着一面镜子,自己匆忙的走过,却留下别人颀长的身影。对于自己,他早已遗忘。
程石晶从遥远的国度重新回到了故乡的土地上。
正当杏花河面临一场巨大的浩劫时,这里的人们却根本无动于衷。他们反倒乐观的认为,是上天的恩赐,使他们拥有了一湖肥沃的圣水。他们饮水灌溉庄稼,果树,蔬菜,药材。还有不少年长的人,像接受上帝的洗礼一样赤身裸体的在黑得发臭的河里游泳。少数见利忘义的人在河中打井,抽取河底的黄沙。最终导致的结果是,邻近的村民家中,井水出现了异味。五年来,村上的村民,得各种怪病的人很多。有的老人发病极快且狠,根本来不及送往医院就一命呜呼了。从前,村上畸形儿,痴呆儿的发病率极低,每十年还不到一个。可是现在,村里每出生二十个孩子,就有一个不正常的。当然,青壮年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正值朝气蓬勃的他们,有的会遭受心悸,夜间盗汗,抽搐的折磨。经医生检查,他们体内并不缺钙。有的壮年莫名其妙的患上了偏瘫,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得半身不遂。
一连串离奇古怪的事情,曾引起的村委会的高度重视。然而,村委会并不推本溯源,采取釜底抽薪的办法,而是盲目的倡导村民买医疗保险保平安。此计虽是权宜之计,终不能确保完全。各种飞来横祸还是频频发生。
正是这个时候,基督教作为一种外来宗教,在经过几次大起大落之后,又一次登上了这个小小的舞台。他们到处散播流言的种子,说什么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人的生老病死全在耶稣的掌握之内。唯有信奉耶稣的人,死后才能荣登天堂,免受地狱焚身之苦。
程石晶很小的时候,也是忠诚的基督教徒。她信奉基督教,并不是为了死后上天堂。在她童真的想象中,根本没有死的概念。她上教堂的目的就是多识些字,听主教讲些有趣的神话传奇故事。她也曾幻想能成为一个真神,会法术,像耶稣那样,手指一挥,驼背变直了,哑巴能开口说话,瞎子重见了光明,聋子也能听到美妙的声音。她千百次的跪下,默默向上帝祈祷。她希望她的母亲能够像正常人一样,无拘无束的走来走去。
当童真的愿望一次次落空时,她对上帝的崇拜大打折扣。她心中的伊甸园不是开满圣洁的花,而是飘满了让人无法置信的迷雾。当她长大了,懂事了,慢慢与基督教断绝了来往,甚至还为儿时的无知感到可笑。他意识到,基督教只会使麻木的人更加麻木,堕落的人更加堕落,无知的人更加无知,残暴的人变本加厉的残暴。基督是平凡的人理想化的产物,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矛盾重重。因此,基督无法改变农村的现状。
但是,程石晶并不鄙视基督教徒,而是对他们崇敬有加。因为至少这些可怜的人是心地善良的,富有同情心,并且乐于助人。他们不打架,不骂人,不对人冷眼旁观。他们对任何人都开诚布公,从不指桑骂槐,对人评头论足。他们把世俗看得很淡,从不参加什么宴会和葬礼。你可以说他们冷漠无情,却不能说他们冷血无心。他们绝不杀生,对微不足道的昆虫也慈悲为怀。他们孝敬父母,对子女关爱呵护,教导有方。他们对爱有种全新的诠释。神爱世人,他们也以一颗博大的心爱世间的一切。
他们崇善,但并不抵恶。他们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等待恶人的将会是末日的审判。这是所有基督徒过于把基督神圣化的结果。若不是这样,基督教在农村的存在无疑是利多害少的。只是他们受宗教蒙蔽太深,缺乏对事物客观规律的认知,在真理的海洋中迷失了自我。容易逆来顺受,对所有的犯罪,以及不公正的遭遇听之任之,不闻不问。他们过于迷信一切自然现象,偏执的认为天地万物乃上帝所创。他们花费人生一半的时间去祷告,他们认为虔诚的祷告可以祛除病魔,胜过千百计良药。精神麻木的人往往产生惰性,因此他们并不热爱劳动,希望依靠上帝的恩赐而丰衣足食。他们是农村最不怕死的一群人,甚至渴望死亡的来临。死是上帝对他们灵魂的召唤。他们用上帝的话束缚自己的行动,苛刻的要求自己,动辄得咎。即使是人之常情也不忘向上帝真诚忏悔。
这一切的一切,都要归咎于他们对知识的孤陋寡闻。他们中的好多人认为地球是平坦的,没有边际的。他们迂腐的想象中,九重天上就是天堂,十八层地下就是地狱。他们中有的人没踏过小学的门槛,就是主教也只有初中文化。然而,基督教博大精深的文化还是在他们的心灵深处扎了根。可见,宗教的影响力是多么的强大。但是,归根结底,宗教总与人类文明的进步相抵触的。它只是人们对精神生活的向往和美好追求。当然,天地万事万物自有其存在的价值。宗教的积极作用就是给人以心理支撑,使人忘却追名逐利,在平淡的生活中探索真理与永恒。真善美以宗教的形式得到彻底的深入人心的传播。然而,在消极方面,它往往使人痴迷,麻木的顺从,过度的依赖,思想顽固,不思进取,固步自封,墨守成规。程石晶正是从这些消极的阴影中走出,成就了她真实的自己。她感激她的所感所想给了她一双慧眼,使她更清晰的看到了自己的人生之路。特别是翻阅西方经典书籍时,她的整颗心都沉迷在里面,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她承认,她心中的上帝就是她自己。自己的命运只有自己能改变。她从未放弃自己的信仰。只是自己的信仰与小时候的信仰,以及一般基督徒的信仰,有着截然不同的概念。
程石晶走到村外的小桥边时,已经临近傍晚了。她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终于到家了!她唯一的念想就是飞快的跑回家,去看病危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