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上下打量了袁昆一番,“我是武术社的社长彭飞,师承山西彭家八卦掌,敢问你是哪一派的?”
“我……”袁昆迟疑了一下,“我不是练武术的,但我学过戏剧。”
“戏剧?哼哼,”彭飞冷笑道,“现在连戏子都能对拳术品头论足了,什么世道。”
袁昆有些愠怒,忍不住以理据争,“戏剧虽然不是拳术,但他跟拳术同祖同源,在手眼身法步的配合上皆有相似之处。你刚才说自己练的是八卦掌,那就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测。我在学戏剧的时候,多多少少也接触过一些武术的理论,知道八卦掌的步伐是‘趟泥步、剪子腿、稳如坐轿’,而你刚才为了炫技,故意使得身法如飞,所以步子就轻飘了。”
这一番话说的鞭辟入里,彭飞的嘴张了几张,却无力反驳,顿觉下不来台,他干脆一挥手道:“哼,说的比唱的都好听!想必你练过更厉害的招数吧,敢不敢跟我过两招?”
袁昆摇了摇头,“我说了,我没练过拳术。”
“原来只是嘴皮子上的功夫啊!怪不得只能唱戏呢,能说会道嘛。”
听闻此言,袁昆只觉得一股怒气从胸中迸发开来,这彭飞言语间欺人太甚,就算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也要跟他拼上一拼。这时王辛颖冲进了围观的人群,看见情况不对,拉起袁昆就要走,袁昆的倔脾气却上来了,一把将她甩开,冲着彭飞喊道:“过两招就过两招!来吧!”
这一下正中彭飞下怀,他冷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待会儿别后悔!”
袁昆还以了一个冷笑:“要打就打!没什么好后悔的!”
周边的学生一看两人要动手,纷纷往旁边让开,自觉的腾出了一片场地,其他的社团也都凑过来看热闹,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袁昆只是意气之争,根本没有考虑自己是不是彭飞的对手,他有样学样,扎了一个《归正楼》里贝去戎的起手架势,说道:“请!”
“好!”彭飞抖擞精神,也摆了一个八卦掌的起手式,接着二话不搭,上前就打!他刚才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拂了面子,心中恼怒,是以一出手就发了狠劲。他连踏了两个连环步,游龙一般欺身到袁昆面前,然后身形一晃,使出了一个“迎风穿林”。
这“迎风穿林”是彭家八卦门临阵对敌的十二杀招之一,讲究的是在与敌人接触之时突然潜身,寓攻于防,然后使用“塌掌”攻击对方的胸腹部。袁昆从来没接触过武术技击,哪见过这种招式?他见彭飞攻过来,正要还击,对方却忽然一个下闪没了人影,袁昆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强大的冲击力给撞飞了出去。
内家拳向来重劲不重招,这一式“塌掌”就是利用腕骨在接触对手身体的同时,瞬间震腕沉腰迸出爆发劲的一种技击手法。因高手对敌之时,往往能一掌将对方胸骨打塌,故名为“塌掌”。袁昆吃了这一记,整个身体凌空飞出去五六米远才跌在地上。他并未感觉到有多少疼痛感,只是觉得血气上涌,头晕目眩,想挣扎着站起来,却“呃”的一声将一口鲜血吐在了地上。
这一下可吓坏了围观的学生们,就连彭飞本人也吓得不轻。他虽然使了个杀招,却并未发出全力,更没想到只是一掌便将对方打得吐血不起。王辛颖冲过去抱起面色苍白的袁昆,看到他已经昏了过去,顿时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快打120,快帮忙送去医院啊!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啊!”
……
当袁昆再次醒来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洁白的天花板,洁白的墙壁,整个房间都是白色的。他转过头,看到了坐在旁边泪痕未干的王辛颖。
“颖……”袁昆想坐起身来,却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王辛颖赶紧让他躺下,“你好好躺着,别乱动。知道吗袁昆,你都昏迷了大半天了。”
这时门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大夫拿着化验单和片子走了进来。王辛颖赶紧站起来问道:“医生,他的伤势怎么样?骨头没事吧?”
“骨头没什么大事,只是胸部肌肉有些钝性挫伤,休息一段时间就好,只是……”医生看了看袁昆,欲言又止。
王辛颖急着追问道:“只是什么?”
“你是他什么家属?”
“我……”她脸红了一下,“我是他班长。”
“那这样吧,你跟我出来一下。”
走到病房外面,医生关好门,又看了一眼化验单才对王辛颖说:“病人的情况不容乐观,根据抽血检测,他的白细胞和血小板的数量都有异常,为了确保诊断,我们又对他进行了骨髓穿刺,根据化验结果,可以确定病人患有长期性髓细胞白血病,也就是比较罕见的莫氏血癌,并且是晚期。”
医生表情平静地说出的这番话,在王辛颖听来不啻于晴天霹雳,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重复了一遍,“莫氏血癌?”
“对。”
“这,这怎么可能……怎么从来没见他有过什么异常……会不会弄错了医生?”
“化验结果是不会欺骗人的。这种莫氏血癌之所以难治,就在于患者前期和中期几乎没有症状表现,而一到了晚期,症状表现就会迅速升级,呕血,无力,身体酸软,头晕目眩,并且呼吸系统也会迅速衰竭。”
“还能治吗?”王辛颖几乎是扶着墙才能让自己站稳。
“很难,”医生摇了摇头,“莫氏血癌在国际上都是一个棘手的医疗难题,就算通过化疗和药物,也只是能够延长病人数周的生命而已,并且耗费很高,一般家庭也难以承受。所以国际上通用的办法,一旦遇到莫氏血癌晚期,都会劝患者放弃治疗。这个结果太过突然,可能对病人的心理冲击很大,如何告诉他真实情况,希望你能把握。”
王辛颖已经双目失神,喃喃地说:“好,我知道了……”
时间仿佛从来没有如此漫长过,王辛颖在门口站了一分钟,却感觉好像徘徊了十几年。她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收起失魂落魄的思绪,强打起精神,然后推开了病房的门。刹那间,她愣住了。
袁昆就站在门的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苍白的脸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
“你……都听到了?”王辛颖小心翼翼地探问道。
袁昆闭上眼睛,点了点头,脸上的神色就像一团熄灭了的火焰。他动了动苍白干裂的嘴唇,说:“班长,送我回学校吧。”
大学是他的向往,还在巴子坡的时候,他就不止一次地憧憬过应该如何度过自己的大学时光,在那憧憬里有勤奋的汗水,有恋爱的甜蜜,有毕业的心酸,唯独没有这白色的恐怖。即使生命里只剩下最后的时光,他也想在校园里度过。
袁昆回到了学校,他让王辛颖隐瞒了自己的病情,他不想在别人怜悯的眼神里生活下去。即使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也希望像其他人那样享受无忧无虑、青春飞扬的大学时光。但现实是残酷的,自从被检查出来莫氏血癌后,袁昆就明显地感觉到身体的状况一天不如一天。终于这天早上,他发起了高烧,连从床上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齐公子……”他虚弱地叫了一声。
别人已经都去上课了,齐公子是最后一个出门的,他听到袁昆喊他,趴过去床头看了一眼,“袁昆,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好差。”他又摸了一下袁昆的额头,惊叫起来,“天呐!你的头好烫!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袁昆强挤出了一个笑脸,“可能昨晚上着凉了,有些头晕。上午的课我可能没法上了。”
“这没关系,我替你请个假就行,可是……你确定没事吗?要不要去看医生?”
“不用,我真的没事,多睡一会儿就好了。”
“可是你的头……”
“真的没事,你快去上课吧,我睡一觉就好了。”袁昆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别忘了帮我请假。”
“好吧,那我中午回来的时候给你带饭。”齐公子又看了他一眼,才不放心地离去了。
待宿舍里的人都走了以后,袁昆才开始剧烈地喘息起来,胸口仿佛压了一块石头,需要很大力气才能完成一次呼吸交换。他很明白,自己的身体已经进入了莫氏血癌最后的临床表现阶段——呼吸系统开始衰竭。身体的持续高烧让他觉得口渴难耐,袁昆挣扎着下了床,想倒杯水喝,却感到头重脚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里,忽然又是一阵眩晕袭来,他双眼一黑晕倒在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宿舍门“砰”一声被推开了,一个人闯了进来,竟然是王辛颖。她见状惊呼一声,急忙把袁昆扶了起来,袁昆苍白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水……”
王辛颖赶紧倒了杯水给他喝,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惊呼一声:“天呐,这么烫……”
喝了几口水,袁昆的神智渐渐清醒了过来,他看了一眼王辛颖,露出了一个凄惨的笑容,“你怎么来了?”
“我见你没来上课,就觉得有问题,所以跑过来看看。天呐,袁昆,你身上太烫了,我扶你到校医务室看看……”
“不用了,”袁昆无力地摇了摇头,“市医院都束手无策的病,去校医务室又有什么用。”
“这样不行,袁昆,这样不行……”王辛颖紧紧咬着嘴唇,看着怀里日渐消瘦的袁昆,此刻轻盈地就好像一只蝴蝶。她眼圈红红地说:“袁昆,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你得接受治疗。”
袁昆苦笑了一声:“治疗……算了吧。我家是山里的,我父亲,他只是一个……”
王辛颖打断了他的话,“我要把你的事情报告学校,让系里的学生集体募捐,一定会治好你的病!”
“别……求你了,别说出去……”
“这事你必须听我的,我是班长!”
“班长,你忘了医生说的吗……就算有钱,这病也治不好……”
“那是他们的事!我也有我的责任!”王辛颖看着他,眼神坚定地说。
在宿舍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到了天黑,袁昆才感觉精神好了一些。他恍恍惚惚的出了门,在校园里溜达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就转悠到了主教学楼的前面。他抬起头,看着高高耸入天际的楼体,仿佛与黑夜连成了一体。这座教学主楼是津城工业大学最高的建筑单体,在袁昆刚入学的时候,曾经感慨过它的巍峨和高大,以至于坐在里面上课都觉得心旷神怡。而如今再看,却完全是不同的心绪,高大的主楼黑漆漆的,充满了让人窒息的压抑感。
袁昆鬼使神差地进了教学主楼,一层层的爬着楼梯,待上到楼顶的时候,他已经浑身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望一望家乡的方向。打开楼顶天台的门,一阵风猛地灌了进来,把袁昆吹得一个趔趄。他虚弱的身体站在楼顶天台呼啸的风中,脆弱的就像一张飘在空中的纸。
黑色的夜幕如穹庐一般仿佛要延伸到宇宙的尽头,袁昆向巴子坡的方向望去,但只能看到城市里的万家灯火和不远处的灯红酒绿。这些都曾经是他羡慕过的繁华,而此刻全没有了意义,他恍惚的脑中浮现出来的画面是山里飞过的鸟、安静的夜、慵懒的家犬、破旧的祠堂,以及父亲那严厉却柔和的目光。
袁昆的心理防线已经全然崩溃了,他不想再挣扎于这种毫无希望的生活中,仿佛剩下的日子都只是谢幕的告白。即使接受众人的怜悯,也换不来哪怕多活一天的时间。他不想让自己死去的时候浑身浮肿,呼吸衰竭,四肢因为抽搐而蜷曲,最起码,也要让世界记住自己现在的这个样子。
就这样吧,他心里想着,半个身子慢慢探出了护栏,口中喃喃地说:“对不起,爸爸……”
夜风吹得越来越大了,他甚至能感觉到从南方带过来的余温。
“如果就这样跳下去,可是会死得很难看的哦。”
袁昆猛地一惊,回头,看到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女孩,长长的马尾辫被风吹得向后飘起,怀里还抱着一台带支架的巨大望远镜。猛一打眼,袁昆觉得这女孩有些面熟,仔细一想,不觉脱口道:“你不是那个……天文社的社长沈小青吗?”
“只是一面之缘,就记住了我的名字,记忆力不错。”沈小青的口气中带着几分赞赏。
“你在这干什么?”
“今天夜色不错,我本来是想上来看星星的,但是,我现在想给你做一道数学题。”
不等袁昆回答,沈小青就歪着脑袋,伸出三根手指说:“假若设定一个人的体重为70公斤,从三十米高的地方掉下去,根据自由落体计算公式,人体触及地面的瞬间速度为每秒钟5.63米,就算把空气阻力计算在内,这个速度也足以产生1500N的冲击力。可能你对这个数字没有什么概念,我给你形象一点说,这个力足以让你全身的骨骼断裂,内脏爆开,五官移位,连眼球都会迸出来。而你现在站的地方有两个三十米那么高,仔细想一想,你跳下去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袁昆有些恼怒地看着她。
“怎么了,不敢跳了吗?”
“谁说我不敢,我只是……”袁昆闭上了眼睛,“就算摔成什么样子,跟最后又有什么区别?你快离开这吧,我不想这事连累到你,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莫氏血癌嘛。”
袁昆惊讶地转过头看着她,“你听谁说的?”
“那天你被打伤以后,是我跟你的那个班长一起把你送的医院,只不过后来我先离开了。我走的时候,看到了你的骨髓穿刺化验结果,虽然医生没说什么,但看了一眼化验结果,我就判断了出来你患的是莫氏血癌。”
袁坤有些不敢置信,“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啊?津城工大天字第一号才女沈小青!天文社社长,研究生学院生物系高材生,占据唯一一个保送硕博连读的名额,优秀班干部,连续五届一等奖学金获得者,国家优秀……”
“得得得,”袁昆打断了她的自卖自夸,“小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
“不可能吧,比我还小一岁,在读研究生?”
“要不说是天才呢!怎么,你不信?”
“好,我信,不过这些跟我都没什么关系了。天才,再见。”
“等等——”
“……又怎么了?”袁昆一直保持着半个身子探在外面的姿势,样子十分尴尬。
“你这个病,莫氏血癌,其实是有药可以治的!”
“什么?”他猛地转过了头去,眼神里闪过了一丝希望的光芒,但随即,这道光芒就黯淡了下去,他朝沈小青摆了摆手说:“算了,你就别逗我了。既然不怕被连累到,你就在这站着吧。天才,下辈子见。”
说话间,袁昆的脚已经跨出了护栏,半个身子都已经悬空。就在他要放手的一瞬间,沈小青大喊道:“只要刺激骨髓造血控制血小板维持血液红细胞和白细胞平衡度就能治好莫氏血癌!”
袁昆一下抓紧了差点松开的护栏,死死地盯着她,“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刚才那一番连珠炮让她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劲来,她捋着胸脯说,“你先下来,听我给你说,要是我实在没办法治你的病,你再跳下去,成吗?”
袁昆迟疑了一下,从护栏外面收回了身子,但还是在楼台边缘站着,“你说吧。”
“任何血液病,都是由于骨髓造血功能失常引起的,究其根本原因,就是DNA片段出现了缺损,其实解析DNA结构并不复杂,它是由A、T、C、G四种代码组成的长链分子,每一个符号表示一种嘌呤或嘧啶化学分子,就像计算机程序代码是由0和1构成的一样。如果采用基因疗法,将外源正常的基因导入靶细胞,以纠正或补偿基因缺陷,就能修补缺损的DNA片段……好吧,我知道你听不懂,那我就长话短说了。也就是说,用合成的‘5-氮胞苷’可以抑制你体内的甲基化酶,让已关闭的γ基因簇开放,使之大量合成γ链,与α链形成HbF,来替代HbA丧失的功能。这样说,你明白点没有?”
“我……”袁昆想了半天,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自己的想法,最终他放弃了努力,“说了这么多,你就是想告诉我,你能治好我的病,是不是?”
“只是从理论上。”
“理论上?”
“如何修补髓细胞受损的DNA,一直是我的研究课题,只是,这套系统还不够成熟——”沈小青盯着袁昆的眼睛忽然开始熠熠闪光,“反正你都准备要死了,不如干脆换个死法……”
“你想做啥?”被风一激,袁昆忽然打了个冷战。
沈小青盯着他的眼神就像屠夫在盯着自己的猎物,一字一句地说:“敢不敢做我的试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