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教啥拳术吧?”虎子露出了难为情的神色,“见天就教俺一些打坐、呼吸的法子,叫什么……对,叫吐纳,可无聊死了。可练了两个月以后,不知道为啥,俺发现自己又比以前有劲了!在家里下地干活,俺家连牛都省了,嘿嘿……”
齐公子抢话道,“那你今天推那小汽车,用的就是吐纳的法子?”
“对,长吸一口气,咽进肺里,再到下丹田,能感觉到后背的肌肉立刻膨胀起来,就像这样……”虎子站起来比划了一下,又坐下讪讪地笑了笑,“嘿嘿,俺只能说这么多,师父说过,不让俺对外人讲这些东西。”
敢情还是密不外传的内家练劲!袁昆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师父叫什么名字?”
“他没告诉俺,真的,他只是说,时机到了,他自然会再来与俺相见。”
“那他现在不住在山里?”
“嗯,教会了俺,他就云游去了。”
好莫测的高人!袁昆在心中感慨道,武道一途,不知道在世间隐藏着多少鲜为人知的高手。这些高手虽然少如凤毛麟角,但他们散布在河川大山、乡间平原,如同黑夜里一颗一颗闪亮的大星,虽然微弱,却依旧传承着中华大地上自古不息的拳脉。虽然人类自从进入工业革命以后,就逐渐地放弃了使用自身力量对抗自然,转而建造出了一个机械世界,但依靠人体本能而创立的拳法还在,体术未绝,它们跨过时代的尘埃与硝烟,依靠着那些将毕生投身于武术的人们,艰难而顽强地传承了下来。从每一个现存拳法的身上,都可以触摸到历史的余温。袁昆望着车窗外的莽莽大山,心想,父亲是不是他们其中的一员呢?
“看,我们要到黄崖山了!”齐公子指着窗外兴奋地叫道。
黄崖山位于燕郊西北地,雄浑奇伟,偏峙一方,从远处看去更觉层峦叠嶂,万壑嶙峋,一条条的山脊远望去如同一条条盘曲的大龙。遥望那最高峰处,烟云笼罩,雾流寒松,竟如仙境一般,引得个齐公子心神摇荡,痴迷地问:“你们说,这山里会不会隐居着什么高人?”
小青笑道:“高什么人啊,这黄崖山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开发了,现在是五A旅游景区,上哪找高人去?你啊,小说看多了。”
齐公子不服气,“那在还没开发之前呢,就没有高人隐居吗?我听说在黄崖山上面的竹林里有一个叫‘清世堂’的建筑,就是当年的几位高人隐居之地。”
“照你这么说,高人不仅隐居,还搞房地产呢。”小青讽刺道,“那么高的地方,怎么运输木料?石料?还得找工程队来施工,高人有这么多钱吗?你以为他们都是马云王健林啊?”
“那……那‘清世堂’不是高人修建的,是谁建的?难道是山里的老百姓自己盖的?”
“既然是五A旅游景区,总得有点拿得出手的东西吧?连个像模像样的度假建筑都没有,怎么跟别人竞争啊?”小青瞥向齐公子,虽然没有明说,但那眼神分别在说“笨”!齐公子受了刺激,正要争辩,袁昆站起来道:“好了好了,都别争了,到站了,准备下车。”
他们五个人一行下了车,刚才的斗嘴和隔阂在雄浑俊伟的山势面前立刻变成了浮云,被风一吹就飘散的无影无踪了。登山总是能让人心情愉悦,小伙伴们一口气爬上了半山腰,眼望远处青山深浅,薄雾深流,顿时让人觉得天地辽远,心胸万丈,小青把双手卷成喇叭状,对着远处的山谷长喊了一声:“喂……”
几个人受他感染,也纷纷把双手放在面前,对着山谷大喊道:“喂……”
“你不喊一声吗?”小青看着无动于衷的袁昆,“试试嘛,心情特别舒畅。”
“不用试,我心情很好。”袁昆抬起头,望着高处的山顶,“还是抓紧时间爬山吧,还有一半的距离。”
看着袁昆仰望峰顶的目光,沈小青心里“咯噔”一下,如坠深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啊,看不到任何的喜悦和兴奋,单纯的只是对于最高峰挑战的渴望。难道他对日常生活感情的丧失,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你正在塑造一个冷冰冰的机器!”
张勉的话又在她的耳边响起。带袁昆来黄崖山玩,本以为他能更加地热爱生活,敞开心胸,可现在从他眼里看到的,全是属于本能的野性。沈小青忍不住一阵眩晕。
“小心,”袁昆急忙扶住了有些趔趄的沈小青,“你没事吧?”
“我没事。”小青急忙站稳,抹了抹额前的乱发。
另外三人转头看向他俩,每个人的眼神里都怀着不同的心思。
在向山顶登攀的途中,每个人的体力差距拉开了档次。袁昆和虎子在最前面,其次是沈小青,王辛颖在中间,殿后的是齐公子。他累的气喘吁吁,腰都快直不起来了,双手扶着膝盖,望着好似没有尽头的石头阶梯,叹道:“怎么那么高啊?”
“你快点!”同样也是筋疲力尽的王辛颖转头朝他摆了摆手,“怎么回事,你个大男人,连我都超不过?”
“不行了,你先上吧……”齐公子无奈地挥了挥手,“赶到前面去,别让沈小青跟袁昆……走得太近。”
其实袁昆跟沈小青的距离拉开了也有二十多米,他跟虎子并驾齐驱地在向山顶攀登。虎子赞赏道:“兄弟,你的体力真不错。俺是在家天天干农活练出来的,没想到你的耐力比俺还强。”
袁昆笑道,“我就是山沟里出来的,小时候天天爬山,习惯了。另外我从小就练习川剧,也挺锻炼的。”
“川剧?是不是就那个变脸啊,你会耍那个?”虎子有些惊讶。
“会一点,不过也需要道具。”
“厉害厉害,”虎子上下打量着他,“怪不得小青喜欢你呢。”
“什么?”
“小青喜欢你啊,你看不出来?”
袁昆也打量着他,忽然笑了:“虎子哥,是你喜欢小青吧。”
虎子黝黑的脸庞一下子变得赤红,他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其实吧,俺是挺喜欢小青的,可惜俺脑子笨,没小青聪明,她考上大学了,俺只能在家里种地。俺这次来津城,就是来看看小青过的好不好,俺看她身边的这些同学都挺好的,俺也就放心了。”
“不过,俺能看得出来,小青喜欢你!”虎子又有些酸溜溜地接着道,“之前在火车上的时候,她每次看着你,跟看俺们的眼神都不一样。我待小青就跟亲妹妹一样亲,你可得对她好一点。”
袁昆心里想,她看我的眼神,恐怕只是类似于医生观察病人,或者科学家研究小白鼠的眼神吧。不过他还是说道:“虎子哥,你多心了,我们只是普通同学关系。”
“不,俺觉得自己没有看错。”虎子坚定地摇了摇头。
两个人很快攀爬上了黄崖山的最高峰,因为海拔的关系,顶峰云雾缭绕,薄雾像流水一样轻轻流动,抚摸着山顶的寒松。抬眼远望去,远处无限深浅山峦。
“这就是顶峰的风光啊。”袁昆望着远方,有些感慨。
“乖乖,这可比俺老家的山头高多了。”虎子也吃惊地叹道。
袁昆倚靠在一棵寒松之上,又想起了那些散布在河川大山、乡间平原之间不世出的高手,其中是否也有人登高于此,背倚寒松,感慨过江山无限呢?
过了好一会儿,沈小青、王辛颖和齐公子才都先后爬了上来,他们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但看着远处的风景,感觉这一切都值了。这时风吹雾动,云烟轻拂,齐公子赞道:“真是人间仙境啊。”
“今天我们就在山顶上留宿吧,怎么样?”小青兴奋地提议道。
“好啊,好啊。”齐公子高兴地赞同着沈小青的提议,一不小心又接触到了王辛颖不满的眼神,赶紧讪讪地闭了嘴。王辛颖指着不远处的一片竹林说:“那里就是著名的徽派建筑‘清世堂’了,我之前来过,里面挺有特色的,我们过去看看吧。”
齐公子心里明白的很,王辛颖又担当起了导游的角色,有意要在袁昆面前展示一下。
他们依了王辛颖的提议,前往“清世堂”参观,走进一片竹林深处,便看到了一座黑瓦白墙的徽派建筑,它静静地矗立在人迹罕至的地方,仿佛被世间所遗忘。它体现了中国优美的古典建筑风格,亭台高脊,六角飞檐,水墨色的玲珑翘角与竹林相映成趣。但岁月还是予其以痕迹,很多檐角都已经残缺不全,墙皮也有一块块的脱落,裸露出了风雨侵蚀的颜色。唯有旁边立着的一块“清世堂参观处”的金属标识牌是崭新的,显得十分地扎眼。
小青摇了摇头,她对于这种庸俗审美观不敢苟同,新旧对比显得太过突兀。做旧如旧一直是文物修复工作中的基本守则,但中国的大多数景区却连这最基本的一点都做不到,每每翻修文物建筑,则是红墙绿瓦,颜色娇艳欲滴,看了让人作呕。
五人步入“清世堂”内,发现里面是一个“回”字型的连廊,坐北朝南的方向坐落着清世堂的正厅。正厅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只是在四周的墙壁上画着六道轮回的图案,工笔勾勒,技艺精湛,栩栩如生。可惜的是,这些墙绘也随着岁月的侵蚀而出现了一块一块的斑驳。
五人从天道、人间道、修罗道、恶兽道、地狱道、饿鬼道一路看过去,不觉毛发须张,冷汗淋漓。每一道轮回的场景都如同真实再现,刀山油锅,饿鬼毒蛇,昭示着因果报应丝毫不爽。沈小青说:“我以前看书上说,吴道子画《地狱变相图》,看得人浑身发抖,冷汗直冒,以为是夸张性的描写,现在才知道是真的。”
“做过亏心事,心里有鬼,自然就会害怕了。”袁昆淡淡地说道。小青转头过去看他的表情,不似他们四人那么紧张,反而是一脸的平常。小青问:“你不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我没觉得有多恐怖啊。我只是好奇,这‘清世堂’是谁建的,里面为什么要画这些壁画?”
“这个我知道。”王辛颖接话说,“清世堂应该是二十多年前建造的,那时候黄崖山还没有开发,普通人也根本上不来这个地方。据说建造清世堂的是一个比较神秘的组织,但具体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这个组织自诩为背负六道轮回之力,有清世之理想,所以把这个地方命名为了‘清世堂’。”
“看吧看吧,”齐公子兴奋地叫了起来,“我就说原来有高人在这里隐居吧,你们都不信!”
“你怎么知道是高人,万一是坏蛋呢?”小青白了她一眼。
“哼,肯定是高人,你们爱信不信。”齐公子不服道。
“别管是高人还是坏蛋,咱们先吃饭吧。”虎子的肚子“咕噜”一声,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俺都饿了。”
……
吃完饭,天色已经黑了,他们找了一家山顶的小旅馆入住。山上空气潮湿,被单床罩都得重换一遍,沈小青正在屋里抖床单,忽然被什么东西吓到了,惊叫了一声。
拿着新床单被罩的虎子正从她门前经过,闻声便冲了进去,急问道:“小青,咋了?”
“蟑……蟑螂……”小青指着床上,一头扎进了虎子的怀里,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别怕别怕,俺在这呢,山里潮,总会有几个蟑螂,别怕。”虎子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正巧袁昆也听到了动静,跑了过来,却看到了这一幕。他正要掩门离去,小青却急忙跑过来拉住了他,“袁昆,你别误会。”
“误会什么?”
“我跟虎子从小一块长大,是兄妹一般的情谊,不是你想的那样。”
袁昆淡淡地笑了笑:“我没有想什么啊。”
看他这样说,小青咬着嘴唇不说话了,光拿幽怨地眼神看着他。袁昆也不知道该说啥了,三个人就这么无比尴尬的在屋里沉默着。
“啊哈哈,那啥,俺去外面走走,师父说对着月亮练吐纳效果最好。”虎子打破了沉默,一个人向外走去,他离开了旅馆,来到了山顶上,看着又圆又大的月亮,仿佛就挂在近在咫尺的天上。晚上山顶上的风格外的冷,他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虎子哥。”
站了一会儿,虎子听到有人叫他,转头一看,见袁昆也走了上来。
“你咋也来了?”
“我也上来溜达溜达,太早了,睡不着。”袁昆也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这山上是真够冷的。”
虎子一听,就要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他,“俺这外套厚,你穿俺这个。”
“不用不用,”袁昆急忙制止了他,“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虎子哥,你太实在了,真是个好人。”
“嘿嘿,可能就是因为俺太实在了,所以不招姑娘喜欢。”
“你还在因为刚才小青的话耿耿于怀?”
“没,没,俺不是这个意思,俺知道小青喜欢的是你。”
“哈哈,”袁昆笑了笑,“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俺是个实在人,可俺不是个浑人。今天在火车上的时候俺就看出来了,小青和齐公子的眼神都在你身上,王辛颖的眼神酸溜溜的,在小青身上,俺的眼神嘛,嘿嘿,俺是来看小青妹子的,自然就在小青身上。你可能是第一次见俺,对俺比较好奇,你的眼神都在俺身上了。我说的对不?”
袁昆不由得赞了一声,好敏锐的观察力。看来这虎子只是表面上看上去比较憨实,实则是大巧若拙之人,今天火车上五个人的各种小心思,被他摸了个门清,就凭这份眼力已是不俗。
“虎子哥,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袁昆兄弟,你说。”
“这世间的善恶,有评判的标准吗?”
虎子习惯性地挠了挠头,“俺师父告诉过我,天地之德便是大善,反之便是大恶。但这天地之德到底指什么,师父没说,俺也没想明白。”
“天地之德……”袁昆思考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既然这世间有善也有恶,虎子哥,你觉得应该怎么维持自己的向善之心呢?”
“你问俺,俺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俺觉得,当年修建‘清世堂’的那些人,他们肯定都有向善之心,你想啊,清世,不就是要清除掉这世界上不好的东西吗?所以俺觉得,只要是站在恶人的对立面,就是有向善之心了。”
“恶人的对立面……”袁昆喃喃地重复着,虎子的话简单而直接,像一把刀斩断了他平时那些混沌复杂的思绪,忽地明朗了起来。袁昆看着天空中硕大的月盘,忽然间醍醐灌顶,他一把抓住了虎子的手说:“虎子哥,我想明白了,谢谢你!”
“俺,俺都还没明白呢,你谢俺做啥……”虎子拘谨地笑着,忽然又话锋一转,“袁昆兄弟,俺走了。”
“什么?”袁昆一时没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