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吉加缓缓掀开帐子,天际的光露出一道边缘线。
他往远处眺望,落日渐渐回归地下。
他钟爱夕阳西下时的余晖,看着太阳发挥自己的强大能力,将之晕染成一片金黄,朵朵白云间,屡屡金线四处迸射,在风的吹赶下,零落飘散。
有雄狮威风凛凛,有猎犬紧紧追赶,还有咆哮的火焰。
看着它们的各样形态,桑吉加总是忍不住笑出声来,直到太阳彻底看不见,余晖也渐渐疏远,草原也陷入一片的昏暗。
央金就在他身边,手上忙活个不停,环装的链甲穿在身上,外面披着大袄,最外面则是厚重的狐裘。
做完了这些,她才检查起自己身上的装备,视线与孩童的目光相撞,这双眼睛,前所未有的澄澈,在橙红的夕阳下,显得光芒四射。
她停下动作,望着那张灿烂的笑脸,一时间怔住了。
犹豫了好一段时间,她才走上前,轻轻摸上他的脸。
将乳白色的貂毛系在桑吉加的腕子上,又拿红色的绳子绑好,一个死结捆好,这才强硬的扭过桑吉加的脑袋,强迫他看着自己。
“世子,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这个都不能取下来,假如有人要杀你,你就举起这只手,给他看这个。记清楚了吗?”
桑吉加点头,脑袋微微垂下,视线也顺着向下。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央金看的真切。
这个孩子,太不会掩藏自己了,心里想什么,脸上就能看出来。
虽然一直以来,他一直呆在帐篷里,但到了今天,他也应该有所觉醒,外面的事儿,他该知晓了。
就在昨晚,出征的战士们围拢在火堆前喝酒弹唱,整晚都有悲凉的歌曲萦绕在草原,他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央金,是为了我吗?”央金一惊,赶紧拉住桑吉加的手,“说什么呢,世子别瞎想,外面的事,谁也说不清。”
“他们都说,五王的军队就要冲过来了。”
桑吉加头依旧垂得低低的,“央金,你不用骗我,我都知道的,五王是我阿叔,死了那么多人,都是我们榆阳的人杀的——”
一股子酸涩涌上来,央金难受极了,世子心思聪慧,但慧极必伤,世子又太过敏感,这么沉重的事儿一直埋在心里,病怎么能好呢。
“世子别瞎想。”给桑吉加捋了捋衣领,脸上努力扯出一抹笑容来。
“大人的事情,世子别管,您还小,英都的大君和我们主君都是极喜欢您的。”
桑吉加摇头,“我是个无能的人,我什么都不能做。”
他的目光又变得呆呆的。
原本热闹的寨子,此刻一片的荒芜,连匹跑动的马都看不见,羊也没人看管,四处咬着草杆,寨子中间的那道矗立的雄狮旗子也在大风中无力的哀嚎着。
央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刀,打磨起来。
寨子里的女人们刀不离身,每一把贴身的道都被磨得锃亮,敌人冲进来的时候,不堪受辱的部落女人便把刀捅进自己的身体,任由鲜血汩汩流出,也不想把自己交到敌军手上。
央金磨刀的声音在营地萦绕,久久不肯散去。
桑吉加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把闪动的道,咳嗽声溢出喉咙。
“是不是冷了?”
央金走了过去,想把帘子关上。
这时候,声声马匹的尖叫声传来,央金十分诧异,这时候,寨子里的马应该都没了才是。
她顺着声音望过去。
一匹瘦削的老母马正站在帐篷前面,而一个年级不小的女人正跪在地上给马挤奶。
央金放心了。
那只马是挤得奶是给桑吉加喝的,他身子弱,每晚临睡前都要喝一碗温热的马奶将养身子。
“奥连,给我。”
站在奥连背后,央金道,“你去休息吧。”
“让我挤完吧,主君下令,只要我还活着,世子的奶就让我挤。”
奥连的声音苍老,还透着丝丝虚弱,央金心惊,她看着嗷嗷连满是皱纹的脸震颤着,挤奶的动作缓慢又无力,机械的动作已经透支了她的体力。
年轻时候的奥连是个能干的女人,家里养的母马最是产奶量高,也正是因为这样,主君才会命她负责给世子挤奶。
可是,自从战事渐起,奥连的夫君和三个儿子都死在了战场,她最小的儿子的尸体被拉回来的时候,躯干都不完整了。
奥连抱着儿子的尸体哭嚎的像是失去了崽子的母狼,整晚都没停。
现在,这世上,奥连已经没有了亲人,唯一能陪伴她的,也只有这只像她一样老的母马了。
央金端着奶,犹疑着。
而奥连就在她身前,抱着老母的那只手颤动个不停,渐渐的,她的身体也开始颤,忽的,她扭身扑向央金。
一把夺过那只装着马奶的杯子。
脸上的表情一片狰狞。
“你干什么!”
央金大喊道。
“我不想用我的马奶养活榆阳的小崽子!他们榆阳的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不知道感恩,他们杀了我们那么多族人,我还要用我精心养的马喂他们的孩子!”
奥连的情绪已经失去控制,那张年迈的脸上,泪水与痛恨并行。
“我的马,我宁愿它没了,也不要喂他!”
奥连一把从身后抽出刀,狠命地朝老马肚子上砍过去。
吃痛的母马惨嚎一声,晃动的身体却根本不敢去攻击自己的主人。
一刀又一刀,母马的嚎叫声就没断过。
央金一把抱住发狂的奥连,却被对方一把推开。
“让开,松开我!”
嘶哑的嗓子尖声叫着。
“你凭什么拦着我,这是我的马,我想杀就杀!”
这时候,帐篷里的女人们也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冲了出来。
几个有劲儿的合力控制住奥连,奥连被扑到在地,嘴里疯狂的大喊着。
到了最后,狂喊已经成了凄惨的呜咽。
央金往帐子那儿看,帘子的一边缓缓阖上了,她手上提着灯进了帐篷,外面的女人们也都回去了。
桑吉加紧紧贴着墙,双手环胸蹲在地上,缩在帐篷的小角落里。
以往的这个时候,央金都会缓缓蹲下身拉他起来,但是此时,央金还未从惊吓中走出,奥连的嘶吼声还在耳边萦绕着,心神都恍惚了。
她就蹲在贴近桑吉加的地方,没说话。帐篷内静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央金舔了舔唇,慢慢开口了,“世子,这都不是你的错,跟你没关系。”
“为什么我要是榆阳人?”
“世子,你不管你是谁,都没关系。”
“央金,奥连的小儿子我还记得,当初,他还给我编过一只草蜻蜓。”
“其实,他们很多人我都记得,他们对我都很好。我想莫奈,想他打着哨子骑着马从我的帐篷前经过的模样,可是——”
莫奈,这个名字,央金很害怕自己听见。
莫奈的尸体,她一眼都没敢看,而回来的,而只有他那匹棕红色的马。
央金二5岁了,曾经,她想过,她未来的丈夫应该就是莫奈那样的。
也许,莫奈对她也是有些感情的,她总是能回想起当初的那个莫奈,骑在马上冲着她吹出古怪的音调,随即就露出灿烂的笑。
央金给他精心编制了绑鞋子的捆束带,直到下现在,依旧待在她怀里,她没有机会送出去。
“如果我是榆阳的大君该多好,我命令他们停战,他们就会听我的,那样,奥连的小儿子还会冲我笑,莫奈还会骑着他的马——”
“别说了,别说了!”
央金忽然喊叫出声。
她的两双手按在桑吉加的肩上,几乎快要掐进肉里。
'别说了,他们死了,你也不是榆阳的大君,现在,你们榆阳的骑兵就在斩杀我们部落的人民,你能救谁?谁你都救不了。“
嗓音嘶哑的央金浑身颤抖,眼角的泪水划过年轻的脸庞,滚落在地。
“真的,不要再说了。”
她哽咽着,见到身前的孩子也是泪流满脸。
他还那么小,脸上却没有了孩童的欢乐。
默默地对视着,忽然,央金一把将桑吉加奥搂露在怀里。
“央金,他们都没了,你别丢下我!”
“世子,你不用怕,不管这场战争是谁赢了,你都会好好的,或许到时候世子的家人就来接你回家了。央金已经没办法保护你了,你是榆阳的世子,将来,你就会是这片草原支柱,天神的荣耀会加诸到你身上,没人能伤害你的。”
央金轻轻摸着桑吉加的脑袋。
对这个孩子,她没有恨,虽然她身份卑微,不配对这个孩子说出自己的爱,但是假如她有孩子,他一定要像桑吉加一样。
“央金,你别走。”
桑吉加声音微弱,“我会——我会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