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三点,临安各座钟鼓楼的鼓点和以往一样依次响起。在微弱的曙光中,临安城像一头从沉睡渐渐醒来的巨人,在隆隆的鼓声中抖动着威武的身躯。随着各坊坊门的打开,城里的大街上渐渐有了车马和行人的身影。
尤其是纵贯临安城南北的御街,在那足足能容几十辆马车并排奔跑的平整路面上,马蹄的声音接连响起。而在各坊门口和坊内路口,则是叫卖炊饼、包子的声音此起彼伏,那悠长的声音和冒着热气的炉灶,让清晨的临安渐渐有了人间烟火的鲜活气息。
直到鼓声停歇后良久,定民坊内一条小街深处,慕容家的大门才缓缓打开,门房刘伯弓腰走了出来,站在门口象征性地挥了几下扫把,就算是完成了每天的清扫的例行任务——这慕容家平日轻易不会有客人上门,昨日那位嫁入陈家的姑奶奶刚刚来过,大门早已收拾得格外干净,今日便可以偷个懒了……
门房老头刚想回身,却听见有车马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抬头一看,只见是一辆从未见过的马车已到了近处,虽然只是一匹老马,但在普通人家根本没资格坐马车的宋朝,这匹从战场退下来的老马看着也是分外精神。
眼见那马车在慕容家门口缓缓停下,车里先出来两个衣着不凡的女婢,随后才是一个衣着精美、头饰华丽的小姐,只见那女子扶着婢女的手不紧不慢的下了车,向慕容家的大门走了过来。
门房老头揉了揉眼睛,只是觉得这位小姐很是有些眼熟,谁料那女子提前开口道:“刘伯,劳烦禀告父亲一声,飞燕回来请安,顺便也取点东西。”
听到声音,门房老头才恍然明白过来,恍然道:“这不是飞燕小姐么?”
他隐隐听说过,府里的大小姐去了舅父家住,但看眼前之人的打扮、气度,他一时实在无法和那个终日低头不语的小丫头联系起来……
怔了好一会儿,刘伯才回过神来,急忙忙的转身进去,过了片刻又跑了出来:“老爷请小姐去上房。”
慕容飞燕点点头,她身边的一个婢女便递给刘伯一个小小的荷包。刘伯吃了一惊,手一捻,知道里面装了不少铜钱,不由得心花怒放。虽嘴里一边道谢,一边忙不迭的引着慕容飞燕和她带的婢女仆妇向上房走去。
慕容家并不宽敞,绕过照壁便是一进小小的院子,庭中只种了一棵枣树和一株石榴。看得出屋子当年也还齐整,只是多年没有重新修葺过,显得有些陈旧了。
一进院子,慕容飞燕目光就落在西厢最把角的那小房间上,那间屋子房门紧闭,半旧的灰色门帘有气无力的耷拉在门口。她无声的叹了口气:这就是她住了三年的地方,当时她们一家刚来临安城,母亲去世,而她又病得奄奄一息。于是刘晓珊让她从原来的房间挪了出来,说是怕将晦气传给家人,而她自从搬出来却是再也没有换过房间。
至于慕容飞燕到了临安之后,从躺在病床无人问津,到后来饥一顿饱一顿的捱着日子,从到悄悄学着需要学习的一切东西,到开口说话,再到一面练习舞乐和上私塾,一面谋求脱身之道,这几年,给她留下的记忆实在谈不上美好……
慕容家上房门口,小翠睁大眼睛看着越走越近的慕容飞燕,嘴巴几乎都合不拢了——就是因为走丢了慕容飞燕,她可是挨了夫人好一顿毒打!
挨打之后她心里便发过千万个毒誓——等慕容飞燕回来要好好“招待”她,但眼前这个婢女簇拥、穿金戴银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却远远超出了她对慕容飞燕的全部想象。还没等她们一行人走近,她已经不由自主的满脸奉承的让开了路,嘴巴张了又张,到底一个字也没有蹦出来。
慕容飞燕目不斜视的走了进去,就见正房里,慕容横江正襟危坐于西首的榻上,面无表情的看了过来,而他身边的刘氏则不住上下打量自己,眼睛慢慢瞪得溜圆。
慕容飞燕规规矩矩的行了大礼,然后缓缓站起身子,好让刘氏看得更清楚一些:她今天身上穿着月白色散花锦鲤纹的短袄配浅蓝色齐胸襦裙,而外穿着湖蓝色联珠对雀纹锦半臂和一条泥金杏色披风。
头上特意戴了一支赤金的玉坠蝴蝶步摇,蝴蝶的身子的是羊脂玉精雕而成,而蝴蝶翅膀则是巧匠不知用什么方法镶上去的几张金箔。那垂下的那几串薄薄的金箔会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轻轻颤动,看起来就像会扇动一般。
刘氏自然是识货的,眼珠子几乎镶在那步摇上拔不下来:这样一个步摇只怕要好几千钱,如今却戴在了这个小贱人的头上,她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滴出血来了。
慕容横江看着这通身富贵的女儿,慢慢的也皱紧了眉头,半天才冷冷的道:“今日你回来却有何事?”
慕容飞燕微微低着头,轻声道:“女儿此番回来,一则是来给父亲请安,二则是为了回来拿娘亲留给女儿的东西。”
刘氏忍不住尖声道:“你娘亲还有什么东西留给你不成?”
慕容飞燕声音依然很轻:“金银珠宝什么的也就罢了,只是那面湖光水碧银镜,是母亲生前心爱之物,女儿想拿着做个念想。”
刘氏喝道:“胡说,那明明是我买给如燕的东西!”她虽嘴上如此言语但心里却是一怔:——这面镜子是她从慕容飞燕房中拿给女儿的……莫不成真是王氏的东西?
慕容飞燕眼睛抬了起来,看着慕容横江道:“那面镜子是的确母亲的,手柄下面还有“姝妍”二字,还请父亲过目!”
——她虽有了原来慕容飞燕的记忆,但对这些事情其实印象不深。可是镜子手柄上的字她还是认得的,何况作为慕容如燕最心爱的“战利品”,来历不问可知。
慕容隐隐约约也知道这面镜子,心里微觉恼火,沉声道:“一面镜子罢了,既然已经送给了你妹妹,你这做姐姐的如何还能厚着脸皮拿回去?”
慕容飞燕叹了口气:“镜子虽小,却母亲留给慕容飞燕的东西,若是慕容如燕实在喜欢这镜子,不如将那套珍珠的头饰还给我也是一样的。”那套头饰她记得就更清楚了,是慕容如燕直接是从她的梳妆盒里拿走的,当时还满脸不屑地对慕容飞燕说道:“你也配戴珍珠?”
刘氏冷笑道:“看你身上这打扮,哪里还看得上那些东西?你这分明就是来给你父亲难堪!”
慕容飞燕闭目不言,脸上的表情却是没有丝毫退步的打算,刘氏正要再开口,却见帘子一掀,慕容如燕的身影像一阵风般冲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