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在祖师祠堂中穿堂而过,在耳畔发出呜呜的响动,仿似悲号之声。
我呆滞地站了许久,大师兄立在我身侧也静默地仿似成了块化石,一言不发。
风撩起了他的衣袍发带,瑟瑟作响。
听着这样的动静,我心头竟升起了几许懊恼之意,自己缘何要如此冲动地过来询问大师兄。
这种事,究竟又该如何去评判呢?
朱家娘子需要石蒜花来救命,看起来大师兄也是走投无路才会求到月华门,随即被利用。我现在终于意识到,《云舒卷》这件事究竟是怎么传出去的。
毕竟这本奇书已经在师门保存了十来年,怎么可能毫无缘由地就这么传到了江湖之上,甚至惊动到了帝君。
事实上,这件事的源头也是大师兄。
我不能确定他究竟是从何处知道这卷奇书在师门后山里的,总之,他将这桩秘密告知给了月华门的南宫慕合。
之后,他上山偷盗《云舒卷》。
但是在发觉到我师门保存的这份《云舒卷》与月华门留存的那部分残卷内容相似外,他就将《云舒卷》重见天日这个消息传扬了出去。
用他的方式,我大约可以想见,是想要引得我师门有什么旁的动作。可实际上,师门应该就只存了那半卷《云舒卷》再没有旁的,因此,他的计划大概率是要失败的。
但是思来想去,理智上我还可以这样去理解,但事实上大师兄的自私行径也是造成我眼下所有一切的根源。
尚忆知和我的婚约,甚至也是有一半断送在大师兄手上。
我心下的苦闷纠结犹似左右互博,一方面我只得大师兄也曾为此事痛苦辗转过;另一方面,我终究也不是圣人,对他的那些埋怨也完全无法控制。
可是,他是我大师兄。
他再是自私,这么多年待我也是真的好。
如若不是朱家姐姐的话,我想不管南宫慕合提怎么样的条件,大师兄也是不可能会做出背弃师门这样的事情。
终究,我没有再待在祖师祠堂,亦没有再与大师兄面对面的打算,转头径直往外跑去。
大师兄没有唤我,站在身后纹丝不动。
逃离组诗词后我就往后头的师父住所跑去,我想去告诉师父,与他说大师兄是个叛徒,叫韩义的那个人是月华门的门徒,南宫慕合。
包括七师兄的毒,我被引出去这等事情,桩桩件件,都是阴谋。
可是没等我进入师父独居的那间小院落,我就停下了脚步,因为我看到了扫帚星。
他正站在祠堂外的广场上,遥遥站在那里,单手负在身后。月亮在这刻自乌云后重又露面,月华如水波般铺陈四下。
他整个人便仿佛融在那银辉下,眼眸清澈,眉目清俊,谪仙般出尘,看起来无害又平和。
可是,我却生生地僵在了那里,再不敢往前走动哪怕一步。
我畏惧这个人,不单单是普通的恐惧,还有更深层次的便是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就似乎,我太过靠近他就会发生什么无法掌控的事件一般。
这样的畏惧情绪,太过强烈。
于是,我裹足不前。
这时候,原本在室内的大师兄也已经来到了廊下。
前头的小片广场上,除了我以外就只有那扫帚星的身影格外醒目。
“看起来,元震应该都告诉你了吧。”
南宫慕合开了口,那声音在夜色里听上去便是冷然又轻蔑的样子。
我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只垂了眸站在那里。
大师兄这回却突然仿似回神过来,急急从室内冲了出来,连带鞋子都来不及换,冲到了我的面前,将我护着,朝那少年道:“你答应过我的,不会伤害我师门的人。但是前头你已经伤了我七师弟,这回我绝对不会让你伤害我小师妹。”
面对大师兄的维护,南宫慕合冷笑了声反问道:“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这个要求了?况且,你以为凭你就能将我如何了?”
说着,南宫慕合整个人便越行嚣张,“就算是你们的师父,梅如意那个家伙,我也断然不放在眼里。”
“不许你对我师父无礼!”大师兄比我所预估的反应要更大些,甚至在我都没有为他这段话升出什么旁的想法的时候,就已经出口回护了。
“元震,你以为你现在这样的身份还有何权利说这种话?还是你觉得你师门的人都如同你后头那小师妹这么傻,算不到你出卖师门的事情?”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事已至此,我便是不能再装聋作哑。不仅师父为尊,也由于他再度含沙射影地将我指责了一番。
我即做不到六亲不认,也同样不可能任人随意指责。
难成圣人,故此也一样无法做小人。
世道就是如此,我只想成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平稳普通地度过。
可是,却终究莫名被卷入了《云舒卷》这件事里头,甚至成为了某个重要的节点。
这不是我想要的,亦是我拼命要逃避的。
但有些事情,越是不想考虑越是难以忽略。
不管身世如何,南宫慕合得不到完整的《云舒卷》总不会善罢甘休。
有些情势下的直面对峙,是无论如何都难以避免的。
师父原来早就知道了所有的一切,在月色下,那仿似谪仙般的清俊少年唇角噙笑的解释下,我和大师兄俱都面露了惊愕之色。
真正是做梦都梦不到的情景内容,原来我们的师父早已知道韩义这个人的问题。
“梅如意不愧是天绝剑,虽是垂垂老矣,终归还是机敏而警觉的。”
迎着我和大师兄二人惊愕的神色,南宫慕合再度面露奚落之色,“是不是想问,为何你们梅如意那个老头知道这个事情却保持了沉默?这大约就是你们中原武林所谓的妇人之仁了,元震,我没有想到日里他带了你来找我这样明显的暗示你居然会还是没有猜到。想来梅如意心里也是有些懊恼的吧。”
他话音方落,我们身后那祠堂屋脊上却另有声音传来,“南宫门主多虑了,梅某小徒虽是有些不成器,但本质却都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便是梅某亦很欣慰,教了这么群好孩子。”
“师父?!”
“……师父。”
我和大师兄齐齐回头,看向身后祖师祠堂的屋脊,上头立着一道人影。衬着背后的月光,缥缈出尘的样子。
不是我那长相仿似夜叉般难看的师父不作其它人想。
与我意外又掩不住惊喜的声音比起来,大师兄那声称谓显然藏了更多的情绪。
师父踏月而来,在我和大师兄面前稳稳落地,宽袖一扬,留了个宽厚而又仁慈的背影给我们。
我心下安定了下来,这时候却益发止不住眼泪了。
就仿似委屈忧伤之际极端想要见到爹爹那般,得偿所愿的动容。
可是这时候我断然是不能哭出声来的,因为这番对峙下的情势,诡谲而又危险的样子。不管是我的哭泣还是别的什么,都会打断这样的氛围。
所以,我死死地憋住了哽咽的声音。
面对突然出现的师父他老人家,南宫慕合的神色比起我和大师兄便是要沉稳许多,端的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可即便是面对师父他老人家,他亦不曾收起脸上那股子轻蔑奚落的神色。
虽然我不敢出声,但是看着他那副讨厌的样子心里也冒了火气。
不管如何,我师父总是武林前辈,怎么能是南宫慕合这个扫帚星这样的小人物能胡乱指摘的。
但是看起来,师父却并没有为面前那黄口小儿的态度所影响,他老人家负手站在那里,仿佛顶天立地。
“南宫门主在我这小小四方阁内待了这许久,可是还有旁的事情?”
“我想我缘何出现在这里,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他面向师父,终于收起了那股狗眼看人低的嘴脸,正了神色。
那瞬间,我自他面庞上再看不见少年的样子,那突然迸发出来的气息,就仿似面前站了个年长的男人。
此时,师父又再度出了声,“南宫门主请恕老朽愚钝,竟是参不透你的这番话。”
门主?!
他,扫帚星,南宫慕合竟然是月华门的门主?
其实我早该猜到的,《云舒卷》这卷内功心法修炼的本身就是能够让人永葆青春,外貌上的年少自然不代表什么。
此前我曾经与七师兄就冒名韩义的这个扫帚星有过争执,但那时候其实我就有想过,他这幅外貌说不定就像他欺骗我的过往那样,系数都是谎言,但是像是一回事,到真的发生那就是另一桩事情了。
我意外,我愕然,我望向那少年样貌的月华门门主,一时间竟是连眼泪都恍然凝住了。
月华门,门主——
脑内翻涌的就是这么几个意外陌生的名词,我就此怔在那里。
这时候师父又再说了什么,我已经全然都没有往心里去了。
这时候,我突然觉出了可笑。
为什么他这回没有骗我呢?
南宫慕合,月华门的门主,他需要《云舒卷》也不仅仅是因为这卷书有延年益寿的功效,还是他需要那卷书的下半卷救命。
于是,我原本心里对他的满腔厌恶仇恨在这样明显的现实之下突然就跟着驱散了不少。可是这样的情绪,分明是不对的。
我怎么能,我又怎么可以去对这样的人产生如此莫名其妙的关切。
南宫慕合死了与我有什么相干?
我彼时在那大牢里被拖进了皇城司差点就死了,可是没有人于我悲戚。唯一拯救我于水火的人是尚忆知,是我曾经订有婚约的未婚夫。
可是如今,他即将要迎娶元初公主,真正是与我再无相干了。
这么多的过往,我完全无须再为此心生怜悯。
我不是神人,我亦不是修行者,四方阁不是道门也不是少林,我不应该有那些情绪。
可是这么多的理所当然,我终究还是无法压抑心头对南宫慕合这个人的触动。
经脉断裂——
死,是不容易的一件事。
我闭了眼,耳畔再度响起了这句话。
我亦想起了在即墨镇中为了躲避突然寻出来的追兵,我们闯进了民宅中,幸而那里头全然荒废。他因为手臂的伤而突然发热,失去了意识。
那时候,我合该齐他不顾的。
可是,我没有。
生而为人,不应当只有那些本能的自私。
我和他本不同,我并不信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思及此,再看向那少年,我便没有那些纠结心境。
当不了一个纯粹的坏人,那么就不要想太多了,万事从心,才是最好的应对之法。
这时候,先前我对大师兄的那些怨怼之意也跟着消散了不少。
朱家姐姐待我的那些好,我更不应当忽略。
人命当先,很多东西确实不能代入素日的情况去思量。我亦相信,做这些的大师兄心下也是愧对师门的。
如若不然,他也无需守在走水的祖师祠堂之中。
夜风又起,月亮再度隐在了那片乌云之后。整个小广场也随即暗沉下来,唯一的光源只有我们身后刚刚走水的祖师祠堂,内里两盏油灯仿似启明星,安静地守在那头。散发出微弱的光,驱散那些不断想要靠近侵蚀它的暗夜。
前路即便再是晦暗不明,但是只当心下点了这盏油灯,便总能摸到彼岸。
当再度云开月明之际,那自称叫做韩义的少年,已经不在原地了。月华洒落大地的时候,原本他站立的那处地面已经什么都寻不到了。
虽然光线微弱,但是我总算是习武之人,便是怎么都没有料到,那南宫慕合离开居然没有发出分毫的动静。就仿似,他从来都没有出现在四方阁内一样。
而方才的一切,甚或是这近一个月来的那些过往都似海市蜃楼的梦境那般。
自然,我知道这并不是梦境。
其实这也就是南宫慕合这个人的可怕之处,月华门门主,功力深不可测。
我虽说外功一般,但是就内功方面除却我师父这类真正的高手也是不怵谁的。可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我完全察觉不到他运气离开的动静。
这个人,真的可怕又难以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