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凰翡将自己的前半生当做男儿来活,可她如今嫁做人妇,新作人母,孩子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太清楚不过了。
她负手立在院门口,视线扫过悲泣不已的丫头;扫过满面惆怅的大夫;再扫过满庭霜月漫天星子。脑海里飘着的,却是李姝抱着勉知的场景。
刚出牢狱那会儿,她因过不了心里那个坎,连看都不愿多看儿子一眼。李姝每天不厌其烦地抱着孩子来她的厢房,同她说话;孩子一有什么状况,亲娘不着急,李姝却急的眼圈都红了。
这样喜爱孩子的一个人,却可能今后都无法作母亲了?
“文儿姐姐,西厢那头有消息了。”尖锐急促的声音冲破了笼在院子上方的悲凉,小丫头急切地忽略了门口的人,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院子来。还不等身形站稳,先禀道:“尘夫人的孩子保住了。”
话音落下,小丫头的脚步也堪堪停下。她看了看跌坐在地上的文儿,双眼泪流未收;再看看一旁的三个女大夫,满面沉重……再怎么不谙世事的人,看到这样一副场景,都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小丫头脸上的笑一下子就僵住了,整个人犹如被冰冻住了一般,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
对于曾经害过自己小姐的人,文儿本无什么好感,如今听说小姐几乎不能为人母,又听说她的孩子却保住了,大悲大怒之下,面色涨的通红,从嗓子眼里压了一句出来:“凭什么她的孩子还活着?小姐分明是为了她才受伤的,那一刀本该是她受的!”
若是放在往常,单凭她说出这样的话,白凰翡就不会容她留在白府。可眼下,她也没有心思再去计较这样多,甚至在心里赞同了她这句话。
若非为了接云尘回府,李姝也不会遇上这无妄之灾!
她仰天叹了口气,生生地将满腔悲愤压下,尽量让自己的表情趋于冷静。好一会儿,她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满面淡然地踏入院中。
文儿一见她来,忙站起身来,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可越是擦,那眼泪便越是汹涌,不多时便将水绿的窄袖给沁湿了。一块绯色的红巾递到她面前,有人在她的肩头轻轻拍了两下,止戈郡主的声音也在耳畔响了起来。
“哭吧,哭完了就莫要再去她跟前哭了,也别在旁人面前哭了。她如今需要养着,这东院还要你替她看着。”
听她如此一说,文儿再也不能忍住,呜咽声从唇齿间溢了出来,虽然拼命压制了,那声音却还是飘入了所有人的耳中。她忽的转身跪伏在白凰翡身前,狠命叩了几下头,“求郡主务必将凶手拿住。”
白凰翡见过太多的眼泪,也听过太多这样的话。她将双手负在身后,整个身子隐藏在青枫树下阴影里,脸上神色莫名。
红儿上前将文儿拉了起来,又用那方绯巾替她擦了擦泪,安慰道:“你不说,小姐自然是要去办的。”
文儿脸上泪痕犹在,闻言抬头看了白凰翡一眼。她真正同白凰翡接触的机会不多,却经常从自家小姐的口中听到关于她的赞美词。
小姐常说,止戈郡主是当世奇女子,论武功建树,她不比任何男子差;论女儿家的天性,她也不会输了深闺女子;她是百炼钢,也是绕指柔。
白凰翡并未回应她眸中的殷殷期盼,转身离去。
这件事若只是牵扯到李姝和云尘,倒也罢了,可偏偏身受重伤的还有重华公主,相较于前两者的伤痛,重华公主的生死更为重要。
她将忠义两个字在心里揣了二十五年,任凭腥风血雨如何侵染也不曾褪色,哪是那么容易就消失的?在她的心里,始终存有家国大义,有这荆国天下。
只是,她实在是太累了,也不甘受人摆布,索性以梅庵为屏障,躲到了秋拣梅的身后。她想着,只要躲开了,那些人便寻不到自己头上来,这荆国掀起再大的风浪,也与她无关了。可这一切,也仅仅是她想着而已……
她的爷爷是荆国的战神,族弟更要成为荆国未来的顶梁柱;而她的夫君正在为太子谋事,朝中一切风波诡浪,都与他息息相关。
至亲至爱都还在风雨飘摇中起起伏伏,她又怎么能说完全脱开身呢?
白凰翡一路出了白府,在府灯下倚柱等了片刻,待红儿也出来后,方一同上了马车,“去知府衙门。”
同白府的一片沉寂不同,枫城知府衙门此刻一片嘈杂。下头的人奔走相告,神色匆匆,六房书记齐聚一堂各抒己见,而端坐在明镜高悬牌匾下的知府大人与城防兵马司总兵却一语不发。
从年前的停云酒肆刺杀一事后,陈渡便一直在整顿枫城的治安,经历了那么多事,枫城也不曾出什么大乱子,可见整顿的效果。可他们谁也没想到,就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平地再起波澜。若是旁的也就罢了,将真凶揪出来,即便要他二人脱去一身官服也无妨;可偏偏这次伤的,是重华公主。
堂堂一国和亲公主,才嫁入荆国数月,夫君便死了,如今连她的性命也岌岌可危。若是拓跋以此为契机向荆国开战,他二人便是千古罪人,万死不能赎罪。
众人还在议论纷纷,有衙役入了公堂来,手里托着一个托盘,托盘用白色的布垫着,上头搁着数支短箭异常的突兀。
衙役将东西放在知府大人跟前的案上,禀道:“现场一共发现了十七支短箭,重华公主身上还有一支。”
林滨低头看着盘中的凶器。十寸长的短箭,箭头尖锐带勾,剑柄漆黑如墨;就是这样小小的东西,将整个荆国陷入一个进退两难的局面。
“这些小东西有什么好看的?”陈渡显然被这凝重的气氛给憋闷坏了,有心调和一下,随手捞起一支短箭在手中把玩。
“凶器往往是凶手留下来的最直接的证据,以往侦破的案子,多数是以凶器为切入点……”林滨一边说着话,一边从陈渡手中夺过了短箭要放入托盘,眼角扫到剑柄的一瞬间,动作呆住了,连带着话也没了音。
陈渡同他呛声:“这种玩意儿,市面上到处都是,就算你能……”见好友怔怔地盯着手中的短箭,不由纳闷,“你看什么?”
林滨转头看了好友一眼,双眉紧蹙,眸中情绪十分复杂。好一会儿,他才将视线又转了回去,慢慢地将手掌翻了过来,一个一个地松开了指头,将那支短箭的末端呈在陈渡的面前。
陈渡下眼一瞧。短箭的末端被磨得很平整,方寸之地,却雕了纹路,用红色雕刻的,十分明显。只是到底雕刻的细微,陈渡将头凑近了,方看出那个纹路的样式来。
他神色一边,同林滨对视了一眼,又将整个托盘拉到自己面前,让短箭的末端对向自己。十七支短箭,无一例外都被刻上了这样的纹路。
林滨其实并未看的仔细,只是一种本能的揣测。看到好友的反应,他便知道自己的直觉又一次对了。
堂下的众人都不知道大人发现了什么,只是看到那两条眉毛皱起时,下意识地噤声不语,将视线望向了自家大人。
可他们等了半晌,林滨也不曾说什么。他将短箭搁入盘中,悠悠地叹了口气,道:“大家辛苦一夜了,先去后头的厢房歇歇。”
众人跟着林大人也不是一两日了,他既然不说,自然是不能同他们道的。一时也没人追问,皆起身辞了去。
堂上一阵嘈杂后,变得死一般的沉寂。林滨与陈渡两人坐的近,能感受到彼此刻意放缓的呼吸声。
沉默了一阵后,陈渡有些迟疑地问:“老林,你说,这件事又同止戈郡主有关吗?”
林滨叹了口气,还未答话,便见衙役来传:“止戈郡主在外求见。”
二人相视一眼,各自将满腔的话压下,有条不紊地迎到了门边。
不多时,白凰翡独身入堂来。一身绯衣,长发高挽,双手负后;那一张脸依旧消瘦,却已经褪去了暗黄,呈现出几分苍白;她紧抿着双唇,一脸的漠然,被烛火映照着的双眼却盛出冰冷的寒光。
一进门,她也不管二人的礼,只问:“能查到凶手吗?”
陈、林二人对视一眼,知府大人转身,从案上拾起了一支短箭,恭恭敬敬地呈到了止戈郡主眼前,“这是在现场找到了凶器。”
白凰翡长眉一挑。她问的是凶手,林滨拿凶器做什么?她的视线落在知府大人肥肉横生的脸上,好一会儿,才接过了短箭细看。当她看到末端的纹路时,眸子里竟然析出了些笑意,牵起一个嘴角,冷笑道:“大人怀疑我是凶手?”
林滨弯腰道:“郡主应该没有忘记怀安王身上的伤口是何种凶器留下来的。”
白凰翡恍然,“大人的意思是,刺杀重华公主的,与杀死怀安王的,是同一伙人所为?”
林滨点头应是,“这伙人熟悉宫廷防卫,熟知重华公主的行踪,更对郡主了如指掌,更有甚者,他们对荆国近两年来发生的事都清楚。”
“不……”白凰翡双眼微微一眯,冷冷道:“或许,他们对于几十年前的事,也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