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凰翡回到梅庵时天色已经大明,日光不温不火地刚从云层中钻出,朝露未晞。文弱公子候在翠竹小院的门口,见她满面疲惫之色,也不多问,只带着她去洗漱了,吃了饭,才容她睡去。
自打生产后,白凰翡的身子便大不如前,奔走了一夜实在累极,倒头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秋拣梅坐在床边,瞧她睡熟了,方将眼中的担忧流露出来,右手拇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墨竹刺绣。好一会儿,他伸手替女子掖了掖被子,起身离去。
至辰时末,怀安王府才有消息传入青云宫,称重华公主无性命之忧了。
一夜不曾合眼的太子殿下这才松了一口气,浑身的力道也随着这松下来的这口气泄了个干净,整个人无力地跌坐在太师椅上,伸手狠狠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却怎么也无法让自己的双眉展开。
重华的性命是保住了,但堂堂公主在荆国国都被人行刺,加上怀安王的死,怎么着也得给拓跋一个交代。眼下的荆国虽然不惧打战,但远非开战的良时。
他端起案头的凉茶抿了一口,略整精神,让牵福铺纸砚墨,准备给拓跋的国书。心里又想着该给小台池的父皇通禀一声,又想起关于李姝的事该通知老将军一声。想到这里,他更想起白漓江来。
少年将军若知道他的孩子没了,且他的夫人今后再无生育的可能,他会怎样?
重华公主当街被人行刺的消息传来,枫城人人自危,更有挑事者煽风点火,更让这座国都笼在恐惧中,给兵马司搜捕刺客的行动带来诸多不便。
而林滨这头,除了那堆尾端雕刻了麒麟图形的短箭,再无任何进展。
白凰翡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已经正午。她仍旧作昨日的装扮,将头发散散地束了起来,一身绯衣衬着肤色尤其白皙。至厅上时,秋拣梅正叮嘱钟梵些话,见她来了,便让后者先去。
白凰翡懒懒地靠坐在椅子上,红儿捧上茶来,一面说道:“饭菜都备好了的,煨在炉子上。”
止戈郡主吃了一口茶,强做精神,却是面带讥讽道:“凶器上刻有麒麟图案,同我用的短箭纹路一模一样。”
秋拣梅微微惊讶,又想起怀安王的死,倒也不怎么吃惊了。他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放在案上推到白凰翡跟前,“关于夫人所用短剑的来历,钟梵已经查明了。”
白凰翡讶然地一挑眉,转头看他一眼,随即拆信细看。
关于那柄短剑的来历,要追溯的元祖皇时期,也就是太宗皇帝之父。当时江湖上人才辈出,因不满朝堂制度,双方摩擦不断,几乎令这个权力中心尽数崩溃。
元祖皇一心要瓦解江湖势力,奈何朝中势单力薄,不得已只好拉拢江湖中人为自己所用。而当时被他拉拢的都是些在江湖上不起眼的家族,这其中便包括秦家、薛家、及陈家三个家族。
利用这三家作为内应,元祖皇快速地瓦解了江湖上稍有名望的几个大家。事后,秦家在江湖上迅速崛起,经由昭武先帝时的科举舞弊案,一跃成为江湖名门望族;而薛家与陈家却在此案中惨遭灭门。
当时,元祖皇地以乌金玄铁打造了短剑,作为联盟的信物,其中一柄留在皇室。
世事百年,这桩事不足为外人道,便是太宗皇帝也不知道这几家联盟。留在皇室的那柄剑落到了被他赏赐给了荆昊,最后通过公孙迎凤之手到了白凰翡手上;而秦家的那柄剑落在了秦焱手中,辗转为琉璃月所得;薛家陈家灭门之后,信物早已失踪……
“如今我手上两柄剑,上官伯乐手上毁了一把,就不知道他毁去的那把,是属于薛家还是陈家的……陈由俭?”沉吟至此,白凰翡抬头看向秋拣梅。
文弱公子微微一点头,“陈由俭确系陈家后人。”
白凰翡心中疑惑顿消,这一切说得通了。
陈家因为科举舞弊案受到牵连,遗孤应当也同薛煜一般一直想要报仇,或许是他动作小,又或者是太过谨慎,不曾被朝廷发现。但却被荆痕知道了,并且找到了陈家后人,一同谋划了淮阳的事。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荆痕在淮阳的行踪梅阁的人查不到,因为有陈由俭为他的内应;当时处理仁济命案的是陈由俭,而奉旨查抄仁济的也是他。在五王叛乱之后,一切尘埃落定,他又将那纸本该湮灭于尘的手谕亲自送到了梅庵……
当时她只以为是他同王清晨学的是律法,掌的是刑侦,才会不忍真相蒙尘,并未深究其中因由。现在看来,未必是王清晨做主,就连那纸手谕的来历,都有待商榷。
可陈由俭与秋应良都死了,数百年前的事,当时连太宗皇帝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谁能知道呢?再想,即便知道了又怎样?陈、薛两家经由这样的变动,早已物是人非,短剑流落到他人手中的可能性极大。一如其中一柄曾经为荆庭所得,谁又能说得清另外一柄会落在谁的手中?
何况,杀死荆庭的虽然是那柄短剑,但伤了重华的,却是短箭;而且材质一般,只是在末端刻了麒麟图形而已。这两桩案子之间,未必会有联系。
白凰翡将信纸折了折搁在案上,烦躁的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蹙眉道:“刺杀重华的目的是非明确,是为了挑起两国的争端,这其中牵涉了太多的利益,甚至有可能是胡族的人;也有可能是江湖中人打击报复;总之,先等等看吧。”
默了一会儿,又问:“太子那头什么动静?”
秋拣梅道:“还没传来消息,他应当能想到这些。何况漓江去了秋山郡这么久,布防应该早已结束,拓跋即便开战,一时间也攻不进来。”
提起白漓江,白凰翡又想起了那女大夫说的话,眸子里爬上些不忍。
“李姝的孩子没了,今后可能也无法再有身孕。”她尽量压住了烦闷的情绪,却难忍声音中的颤抖,“若真是江湖中人的报复……”深吸一口气,后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若真是那样,她要如何面对那个总是将自己放在首位的少年将军?
“罢了……”她脸上露出一个苦笑来,“我再去府衙瞧瞧。”
她说着话,起身要走,却被那人拉住了手臂。
“夫人要去,也先吃了饭。”秋拣梅轻声说了一句,便拉着她往厅上去,一面又说道:“梅阁的人能力有限,当下发生的事自然能查到,但年代久远些的,就没那么容易了。当年能查到夫人的身世,还是圣上有意让人查到的。麒麟短剑的来历,也是有人刻意放出的消息,他们既然敢如此,便料定了我们查不到他们头上。钟梵说这两日城中多了不少生面孔,我已经让他去同林大人讲,一一排查下去,应该能查到些线索。”
声音渐远,徒留满堂空寂。
春日的阳光暖洋洋的,万物复苏,尽显勃勃生机。小台池上万顷草地葱葱郁郁,一眼望去,恰似一片碧翠的汪洋。
休养了数日,荆明正的身子渐有好转的趋势,只是仍旧提不起精气神来,终日窝在榻上,就连走路都要人搀扶。
这日天气晴好,万里碧空无云。
皇后令人在草坪上搭了个壁橱架子,置了榻椅让荆明正半躺。又置了长案吃食,邀娴妃带着三皇子荆元尘作陪,倒是怡然的很。
荆元尘乖巧地依偎在榻边,不时拿些糕点喂给父皇。
后妃二人坐在一处说话。
公孙幽瞧着荆元尘那只悬空的跛脚,问道:“三皇子这只脚但真治不好了吗?”
人到了中年,总是格外眷念亲人,皇帝接连失去一女一子,心中难免悲痛,想要在幼子身上寻些安慰,对于三皇子自然格外的疼爱些。这也连带着让娴妃也受了几分恩宠,对于这个自幼失去了娘的孩子也生出几分怜悯之心来。
听皇后问起,娴妃眉宇爬上了些愁绪,摇头叹息:“太医说了,是打母胎里带来的残疾,若还是婴孩时期,倒是可以扭正。如今长这么大了,骨头已经定型,要想扭正就很难了。”
皇后叹了一声,“他娘是因为楼青凤死的,楼青凤却又将他养大,将来长大了,心里恐怕不好受。娴妃,左右你也无子,不妨将他正式收作自己的孩子,将来在宫中,也好有个照应。”
后宫中的女人,除了君恩圣宠外,孩子便是她们唯一的倚靠。可因为楼青凤的关系,这么多年她们也不曾有个半子,如今荆皇又这幅样子,她们便将主意打到了没有娘的荆元尘身上。只要收养了三皇子,她们的后半生便有了依靠。
娴妃自然也想收养,一则她同皇后的关系一向不好,二则荆皇病重,她也不好在这个时候提起来。此番皇后如此说,她岂有不心动的?
可心动归心动,她却不知道皇后是真心,还是试探?答应了,便承了她的恩情,也是同诸多后妃为敌,今后的路便只有一条,就是同皇后站在一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