娴妃在大事上虽然糊涂,但也能看清形势。
这么多年,皇后对待后宫妃嫔一向公允,无丝毫偏颇之处。任凭后妃之间分出什么派系来,她持身中正,始终如一。如今她突然抛出橄榄枝,自然须得谨慎思虑。
皇后倒也没有催她应话,仿佛随口一提,云淡风轻地将话题转到了别处。目光瞧着在草坪上起舞的舞姬,眸子里一暗,神情也懒懒的,提不起精气神来。目光往皇帝那头瞧了一眼,道:“这靡靡之音听得多了,也打不起精神来。”
梨园女官深知皇后心意,上前来禀道:“前些日子,微臣令她们重新演练了止戈郡主教导的军阵,虽然还不熟练,倒也初初成型。不如让她们演来,请皇上与皇后指点不足之处。”
娴妃脸色微微一变,本能地朝皇后的脸上看去。
那张脸神情淡淡,雍容端庄,并未有丝毫不妥之处。
“也好,待本宫请示皇上。”公孙幽不动声色地应了声,起身至皇帝身前,轻声道:“梨园的丫头们新演了军阵,皇上想看吗?”
荆明正无力地躺在榻椅上,抬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皇后年轻时的容颜堪称绝色,即便人到了中年,也只是在眼尾添了些岁月的痕迹而已。
良久,他又将视线移到荆元尘的身上,问道:“元尘想看军阵吗?”
荆元尘的手里正翻着一节红绳,听到父皇的问话,歪着脑袋看了看皇后,再看看父皇,问道:“父皇想看吗?”
荆明正笑道:“父皇问你的话,你却拿来问父皇?”
荆元尘道:“若是父皇想看,元尘也想看;若是父皇不想看,那儿臣也不想看。”
皇后笑道:“三皇子这么小,便知道讨父皇开心了。”
荆元尘道:“太医说,父皇的心情好了,病也就好了,就能陪元尘玩了。”
公孙幽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无意识地呢喃道:“若是安、李二妃的孩子出生,也必定同你这般聪慧。”
听她再提往事,荆明正心头阵阵悲凉涌了上来,还未来得及说话,已经先剧烈地咳了起来。一旁候着的太医连忙上前来,皇后便带着荆元尘往旁边去了。又让梨园女官去叫人来演军阵,又说老将军深谙此道,请他也一道来观看。
她将将吩咐完,白弈已经踏风而来,满面急切地禀道:“圣上,枫城出事了。”
荆明正气息才平复,挣扎着要起来,却因身体无力,徒劳罢了。甄熹忙上前将他扶起,垫了几个靠枕在他身下,又在太医的指示下将汤药喂他服下,这才好了许多。
白弈这才禀道:“重华公主当街受刺,虽然已无性命之忧,但恐怕拓跋未必肯善罢甘休;另外……”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方道:“当时李姝又在场,她腹中的孩子没了。”
本就苍白的一张脸更没血色,荆明正神色一变,脱口便道:“立即回……”声音戛然而止。他的视线往皇后那头瞧去,见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便顺着她的视线望了出去。
不远处,梨园舞姬身穿红甲,列为方阵,迈着整齐的脚步行了上来。
君王收回了视线,将后半句话拼命地压下,只问:“太子怎么说?”
白弈禀道:“太子殿下的意思是先稳住拓跋,并且全面向商贾征集军需粮草,有备无患。”
虽然身上无力,但荆明正的神思却是清明的。荆庭与重华相继出事,两国联姻岌岌可危,加上胡族虎视眈眈,拓跋随时可能举兵来犯。如今国库虽有余剩,却经不起长久的战争虚耗……
他这一辈子,为了维护皇室体面,做错了太多的事。到头来,却要因为一个拓跋,将整个皇室置于风口浪尖吗?
最后,他终于妥协了。罢了罢手,道:“国中一切事物皆由太子做主,他自己拿捏着办吧。”话音一落,他又想起了老将军后半句话,问道:“白漓江那头,将军以为如何?”
白弈思了片刻,弯腰道:“漓江自小就跟在郡主身边,瞧着她受了诸多蒙骗,心里早有不忿。他又是一根筋的脑袋,此事若是瞒着他,将来知道了,他必定会心寒。”
荆明正担忧道:“眼下多事之秋,告诉他后,对秋山郡的战事不会有影响吗?”
白弈道:“此时告诉他,他必定会心痛,但事情轻重缓急他也是能拎得清的。”
“老师既如此说,便这么办吧。”荆明正终于是疲倦了,说完这句话,便让甄熹扶自己回行宫歇去。
夜静无声,霜月煞白,照见西厢庭外的青枫高耸如峰。
小丫头领着女大夫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临关门时,嘟囔了一句:“还真当自己是夫人了吗?”
房间门被‘啪’的一声关上,强烈的风扑的屋子里的风一阵闪烁,最终又顽强地跳跃起来,照见薄纱床帐后头的躺着的女子。
因只是受了惊吓,云尘腹中孩子得以保全,这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可府上上上下下的人,却没有一个能笑得出来。只因为李姝的孩子没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造成的。
云尘睁大了眼盯着帐顶,直到双眼感觉到一阵酸涩,才缓缓地眨了一下眼,有两滴泪从眼角滑落至月白的枕头上,将她的发丝也湿了几根。
她的脑海里飘出这样一句话:等我成了大将军,就让你做将军夫人!
白漓江身为白家旁族子弟,虽然不如宗族子弟那般显贵,但在他们那块地方,已经算得是尊贵的了。而她家中在小城里开了个茶铺,常有小混混去铺子里骚扰,每次出面打抱不平的总是他。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无论是在谁看来,少年少女将来都会成为一对,为此,城里不少人拿他们开玩笑。那时的漓江哥哥,会羞红着脸挠头发,会装模作样地凶那些玩笑的人:小心我揍你们!
可一转头,又会偷偷地从家里顺出好东西来往她那里送。
他被宗族的人选中,要往国都去,临走前指天发誓会回来的,要她等着。她哭着追出了几里地,最后在山里迷路了。他一有空便写信回来,内容泛泛,有时一件事能洋洋洒洒地写满两页纸。她把所有的信都小心翼翼地装入妆盒里,等着写信的少年回来用大红花轿抬她。
来茶铺的小混混不再对她动手动脚,却开起了玩笑,他们说:“你的大将军都娶了别人了。”
她不信,拿抹布甩在他们脸上,然后奔回家中把那些信都翻出来,看了一遍后,心里甜蜜蜜的,又有了等下去的底气。
离崖战乱一过,三军凯旋,圣上分封。他被派往秋山戍边,离泗水那么近,只需要两天的马车,她就能见到他。她想,或许他会折道回来看自己也不定,从前行军途中,他不也是这样吗?
她坐在家里等着,有空便缝着自己的新嫁衣,那是她的全部。只是可惜,少年将军并未折道去看他,而是直接去了秋山。
她想:秋山郡有拓跋作乱,他一定是忙急了,才会顾不上自己的!
她继续等,等他平定了秋山郡的叛乱,等他魔都一战赢了;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大将军。她连夜赶制着自己的嫁衣,生怕他来的太早,自己还未准备好;却又期盼着他早点来,她太希望同他在一处了。
可她一直等,等来的却是一把大火毁掉了她的家;她的父母连同那件嫁衣那些遥远的信也一并葬入了火海。她悲痛欲绝的时候,他不在身边,可她心里想着他,将父母下葬后,千里跋涉至枫城,想要用他的肩膀靠一靠。
可、当她好不容易找到那座威严赫赫的白府时,听到的却是圣上的那一纸赐婚的诏书。她不大听得懂那些生僻的词句,但白漓江和李姝择日完婚的话却分明入了耳。
她的漓江哥哥终于成了大将军,终于要迎娶他的将军夫人了,可新娘却不是她?
她想:那些人真讨厌……可那些讨厌的人,在她最无助的时候,站在她身边,向她伸出了援手……
她茫茫地看着眼前的一堆人,茫茫地看着枫城的天与地,看着漫天青枫,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她等了十年的人,最后娶了他人。
白府门前的朱漆大柱子可真气派,泗水的白家门口也有那样的柱子,只是没有枫城这个大。年少的时候,她每次去找他时,总是会自以为聪明地躲在柱子后头,以为这样旁人就看不到她了。
在撞向柱子的那一刻,她瞥到了从大门里冲出来的人,脸上带着的是熟悉的焦急神色。她想,她的漓江哥哥终究还是在乎她的;她想,就这样死在他面前也好,这样他应该会记得自己了。
老天无眼,让她活了下来。当时也是躺在这间厢房里,头痛欲裂,门外的声音很嘈杂,她却懒怠去分辨是谁。最后,有人打开了门,她转头便望见了那道赐婚圣旨中的另一人:李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