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一日。
傍晚,皇帝驾临灵萃宫。
他还有些政事需处理,虽在灵萃宫传了膳,却只是略用过一些,便命人拿来奏折,翻阅了起来。并不能顾得上与念儿说话。
念儿不敢打扰。
但她也不想去外间候着。
她试探地坐在了书案不远处的榻上。
这与她平日行事的习惯,大不相同。
念儿素来害怕遭到陛下嫌弃,所以除了侍寝之时,对着他,都是惶恐不安的,生怕行差踏错。在陛下处理政事时留下,对她而言,是越过了妃嫔的本分,定要惹陛下不满的。
是她原来万万不敢做的事情。
但今日,直觉告诉她,留下来,陛下不会怪罪。
念儿轻轻地折起袖子,轻轻地将手肘撑在膝盖上,轻轻地托住下巴。生怕发生一点动静,打扰了陛下。
从她的角度,正好能看见他的侧颜。
他半垂着眼帘,目光落在面前的奏折上,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住了黑沉的眼睛,看不出情绪。
她伸出手,在空中虚虚地比划着,仿佛是真的抚摸上了他的睫毛。
这是她心里想过无数次,却不敢做的事情。
他的睫毛密密挨簇着,有些自然卷翘的弧度,像丛丛墨色的萱草(修改)。它们应当是很柔软的,但触到尖尖的时候,或许也会有些扎手。
二人就这样坐着,室内一片安静。
这种安静像是带着暖意,使气氛毫不冰冷,反而温馨而祥和。
夜渐渐深了。
皇帝从案牍之中抬头。
他一眼便望见,念儿已经忍不住困意,倚着榻沿睡着了。
她低垂着头,下巴一点一点的。头上的钗环,也跟着一晃一晃的。
想来睡得并不安稳。
若是让几个时辰前的她知道,定要涨红着脸,一边羞愧,一边后悔了。他忍不住想。
偷看了那么久,最后却睡着了。
真是。
他无奈地摇摇头,伸手穿过她的膝弯,抱起她向寝殿去。
“唔?”念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皇帝动作虽轻,但她没睡实,稍有动静,一下就惊醒了。
“寝殿睡着舒服些。”皇帝安慰她。
这句话让念儿彻底醒过来。
“陛下!”她挣动着想要告罪。完了,他肯定知道自己偷看了。
皇帝收紧了抱着她的手臂,让她更靠向自己的胸膛,不要再乱动。
“别动,再动便摔了。”他循循地劝导。
念儿不再挣扎。
她将头埋在他的怀里,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他抱着她,还叫她别动。
“……”
念儿笑的时候,身子微微地颤动,呼吸喷洒在皇帝的胸口,总让他觉得痒痒的。
可他却忍了下来。
进了寝殿,念儿环住皇帝的脖子,将他带倒在床上。
他顺着她的力道,侧身躺下。
“昨日的桂花如何?”他问。
念儿正解着他的衣扣,手上的动作不由得一顿,手指乱了章法,扣结便怎么也解不开了。
她没想到他会问及此事。
“自然是、是极好的。”她垂着头,眼睛一错不错,解着他纠缠的衣带。
表现得专心致志的样子,不看他的眼睛,就好像是有了安全感,能掩饰答不好的羞愧。
她用昨日的桂花做了香囊,做了两个。
一个挂在身上,另一个却收着,正好压在了枕头底下。挂着的是她自己的,收着的,就假装是陛下落在她这的。
但她不敢说。
皇帝对念儿的反应,显然是不满意的。
他格开了念儿解衣带的手,又掌着她的脑后,迫使她抬起头来。
念儿知道他这是要自己回话。
他向来如此。
不知是哪里生出的一股勇气,她猛然挣开了他的手,扑上他的肩膀,亲吻着他露在外面的肌肤。
她用身子紧紧地箍住他,叫他不要问话。
偷看的时候,他未曾怪罪,此时的逾越,他也不会怪罪。
她相信这一点。
皇帝叹了口气,反手抱住了念儿。
他来时,就想着问她,他送的那些桂花怎样了。
听到她这明显是搪塞的回答,他心里其实有着些微的不舒服。
念头倏尔闪过,他却不愿细究。仿佛一阵细小的涟漪,荡过湖面,随后消弭于无形。
床帐内烛影摇动。
月儿挂在中天,宫中各处的灯火早已熄灭。
皇帝止了动作,却仍抱着念儿。
念儿很少在这种时候,离他这么近。一般而言,她都是要做些什么的。
而她现在,躺在他的怀里,什么也没做。略略抬头,就能触到他柔软的嘴唇。
周身环绕着的,是他身上冷冽的香气。
她知道,陛下日理万机,惯熏一些清冷的香,忙时以作提神之物。
她往他身边更近地靠了靠,以为自己做的不动声色。
却被他一把搂过去。脸颊蹭过他的脖颈。
偷偷觑见他白皙的脸上染了薄红,让她觉出一种迷离的绮艳来,不敢直视。
她的心怦怦直跳。
平日里,她也不敢直视他,因他是那高台之上的君主,威严而端肃。
而此刻呢?
她不敢再往下想。
“这是什么?”皇帝突然开了口。
念儿随着话音看去,看见他手上晃着一只水碧色的香囊。
正是她压在枕头下的。
“是、是……”她的脸飞速的涨红了,连应了好几个“是”,却始终不好意思,将这香囊的来历说出口。
结巴了一阵,她不想再陷在这种尴尬中,索性将脸彻底地埋在他的肩膀上,来回地蹭着,企图蒙混过关。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下意识地做出这撒娇似的举动来。
“上次是宝盒,这次是香囊,下次又是什么?”
皇帝伸出食指,轻轻地戳了戳念儿丰润的脸颊。
因她敷衍桂花去处,而生出的不适,此时彻底消散了。
念儿早就知道,床头的百宝盒被拿走了。
可陛下从来没提过。
渐渐地,她也就安慰自己,陛下不提,就先不要想了。说不准,陛下拿了就忘了,根本就不知道,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的自我安慰,终究是落空了。
他显然是记得的。
慎妃周念儿得宠的消息,又在宫中流传了起来。
就连与皇帝走的最近的慧妃,也忍不住要提她。
慧妃请皇帝到蕴华宫中小酌,正温着酒,便状似无意地提到:“陛下常到我这来,不知旁的姐妹是否会有顾虑。”
“就如慎妃姐姐,她性子和婉,纵然有了心思,也会藏着不说。”
“爱妃不必与他人相较。”皇帝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是臣妾失言。”慧妃执起一旁的巾帕,遮住嘴,微微欠身。
皇帝虽不愿与慧妃谈论,但这却引起了他的警觉。
他对念儿,确是有些偏心的。后妃侍寝的日期,内廷已有规矩。他自诩公正,若非必要,一切皆依制而行。
昨日的自己,竟毫无理由地临幸灵萃宫,打破了规矩。
这是头一遭。
且他与念儿亲近,已经引来慧妃的嫉妒,嫉妒是风浪之始。
而他并不愿花精力处理后宫风浪。
不可再对慎妃偏心。他想。
皇帝唯一忘了的是,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凭着喜好召见念儿。
只是从前没叫人发现。
酒温好了,慧妃起身,亲手与皇帝分酒。
她这里的酒具酒器,皆是请专门的工匠打造,不见任何富丽的装饰,反而寻求素雅天成,讲究非常。
慧妃在蕴华宫内栽种了一片翠竹。此时,二人正坐在竹林中,秋风肃肃,而竹叶萧萧。
“这竹林倒是很雅。”皇帝从慧妃手中接过酒,饮过一口。
“陛下,这酒可还能入口?”慧妃并不急着谢恩,反倒问起了酒。
“虽是温酒,初时绵润,入喉却有寒冽之意,很是难得。”皇帝回得认真。
“此酒唤作竹枝春,乃是由我自创酒方而酿。正是用了这竹叶上采来的露水,春日里埋下,秋日里取出,才能带得几分冷香。”
慧妃笑着,又为他递过一杯。
“朕倒不知,爱妃竟还会酿酒。”皇帝顺着她的话说。
“家父办学不易,臣妾为人子女,比不得京中的大家闺秀,总要学些营生的手艺,也好补贴家用。”
皇帝笑笑,举杯与慧妃碰了碰。
竹上露水才得几何?亲手酿这酒,分明是文人雅事,何必硬要与寻常民生扯到一处。
酒过三巡,慧妃已是微醺,话便多了起来。
她清醒的时候,很知道顾及皇帝的感受,每每说些什么,都要先观察,再斟酌一番。可此时,她显是顾不上这些,一连说了许多。
“陛下,臣妾听闻,瑞王正在江南,打着治理匪患的名头,大肆招募私兵。”
“如今天下一片太平,江南一带又十分富庶,百姓安居乐业,强说有匪患,实在是牵强。”
“臣妾知道,陛下与瑞王,一母同胞,手足情深。”
“可陛下也当知,养……”
养虎为患。这句话还未出口,便被皇帝打断。再说下去,就不成样子了。
“爱妃不必为陈相担心。”
皇帝的声音相当平静。
许瑞王私募府兵,是他亲口在太后面前下的旨,当然知道后果。
慧妃用此事规劝他,是后妃妄议朝事,逾越了。
他拿陈相提醒她,便算是不计较。
默认慧妃担心父亲,故而口不择言。
“陛下……”慧妃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还要再劝。
“慧妃醉得厉害,你们将她带下去休息。”皇帝不愿再听慧妃纠缠,打断了她的话。直接招手,示意避在远处的宫人过来。
“是。”
慧妃的宫人带着她离去了。
只剩皇帝一人坐在竹林间。
手中的残酒还带着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