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点,却让慧妃说对了。
陛下常常去蕴华宫看望慧妃,让念儿心里很是介意。
不过,此时的她,与当初却有些不同了。
不知是不是这些日子的亲近,让她的胆子渐渐地大了起来。
她甚至生出这样的念头:慧妃向始元殿寄书,自己为何不效仿?
既生了念想,心里就免不得蠢蠢欲动,想得多了,难免就要将其付诸于行动。
念儿见过陛下与慧妃清谈。
她知道,陛下很喜欢慧妃的风雅。
因而,她便仿着慧妃的做派,也写了一首诗。
这首诗,很废了她一些心力。苦思冥想过好几日,才得八句凑成一律。
诗中不能露出女儿情态,寄到陛下案头,会显得不合时宜,让陛下难做。
也要提到些雅致的风物,才能使他提起兴趣。
作诗的时候,念儿让孟春做她的读者。
每落下一句,都要念给孟春听,让她先行品评。
念儿本想写桂花开得好,邀请陛下一同赏桂。可她忽然想到,此前慧妃已经向陛下提过桂花了,再照着写,而她又无慧妃之才,未免有东施效颦之嫌。
便改了主意,索性换成菊花来写。
御花园的菊花开得正烈,凌霜而放,正有她喜欢的君子品格。
孟春听过,却有不同的意见:“桂花菊花,皆是时令之物。各有各的好。御花园中,既有金桂,也有彩菊,娘娘能与陛下多赏几处,能更亲近些。”
“再者,以奴婢愚见,娘娘方才咏桂的两句,作得很妙,删去实在有些可惜。”
“奴婢虽说不上来具体的妙处,但一眼看去,便能想到金桂飘香的样子。”
念儿与孟春相处日久,知她不会刻意奉承自己。
且她自己也对咏桂的两句颇为自得。
听孟春一席话,觉得有理,便更不愿删去这两句了。
终于,念儿有孟春在一旁建议,作好了这首既咏桂又咏菊的诗。
送诗当日,念儿去了始元殿,要找张逢成,帮她将字纸递进去。
她本想叫孟春来传信。
但这样做,实是显得不够重视,张逢成是陛下身边第一人,仅凭她小小的灵萃宫,怎能随意差遣?
故而,念儿还是鼓起勇气,亲自走了一遭。
这是她第一次走入前廷。
孟春不能代她行事,她只能亲身体会站在前廷等候的不安。
后妃入前廷,本就算是逾矩,她不敢带宫女跟随,太过招摇。只能一人偷偷地站在远处,等着始元殿职守的内侍进去通报。
周遭的环境一片陌生,连递银子给内侍,托他请张逢成出来,她做的都很陌生。
她徘徊逡巡了许久,终于鼓足勇气,才拉住角落里一位面善的内侍。
“劳烦这位公公请张公公出来一叙。”她一口气说完,语速很快,顾不得停顿。腹稿不知在心中过了多少遍,才能如此流畅地说出来。
她的眼睛也不敢看人,只是转过目光,将手上攥了许久的银鱼,塞进内侍的手中。银鱼递出去的时候,还留着她手心的温度。
这让她更不好意思了。
“娘娘放心。”那太监不动声色地将银子收进袖子,“稍候片刻,待奴婢先去知会一声。”
能在始元殿侍奉的内监,多少都是有些本事的。
再加上去年出了纯美人的事情,张逢成更是对御前之人严加管束,现在还能留下来的,可以说皆是人精。
这位太监从念儿的装束,一眼便看出,这位娘娘,品阶不低。因而答应得爽快。
念儿虽得了保证,但还是躲在角落,看着远处偶尔来往的朝臣,总担心要被发现。每觉得有人要靠近,她便往里面更缩一些。
心里数着时间,祈祷张逢成快些来,让这煎熬过去。
张逢成小跑着出来了。
他见着念儿,满脸堆笑:“娘娘若有什么需要奴婢的,直接叫下人来知会一声就是了,怎的还劳烦娘娘亲至,真是折煞奴婢了。”
“没眼力见的畜生,怎能如此怠慢贵人?还不快请娘娘去里间休息。”
他同念儿行过礼,又转头呵斥方才通报的太监。
“是奴婢有眼无珠,请娘娘恕罪。”那太监连忙告罪。
张逢成没说念儿是哪位娘娘,他当然不敢当面问。
“不必麻烦了,张公公,我只与你说几句话,就要走了。”
念儿见到了张逢成,心里放松了许多。
张逢成一直跟在陛下身边,她与他打过交道,算是相熟。
“娘娘请随奴婢来。”张逢成很快就意识到,念儿要与他单独谈话,便示意身旁的内侍退下,引着念儿到了僻静处。
“公公若是方便,可否帮我将此物传递给陛下。若是为难,便算了。”念儿将抄有诗句的纸笺,装在纸封里,递给张逢成。
她话说得直,说时没想起任何客套或修饰。
她能有勇气来,已算是不小的进步,哪里还顾得上旁的?
“娘娘太客气了。能帮上娘娘的忙,是奴婢的荣幸,怎么是为难呢?”张逢成也答应得很爽快。
念儿回去的时候,心里还有些恍惚。
今日之行,是否太顺利了些?
再说回张逢成。
他喜气洋洋地接过念儿的纸笺,瞅见皇帝正因政务不悦,适时地将纸笺献了上去:“陛下,今日慎妃娘娘传书一封。”
皇帝面无表情地接过,展开纸笺,看见了念儿的诗作。
他皱紧了眉头。
而后,他将纸笺铺开,执起朱笔,在诗上圈点起来。
圈过仍觉不足,他又在空白处写了批注。
搁下笔,皇帝将纸笺叠好,叫来张逢成。
“把它还给慎妃,叫她去将《诗》背下来。”他吩咐道。
“罢了,朕自去吧。”
他叹了口气,又改了主意。
这作的是什么诗?且不谈诗中内容,明明作的是律诗,却连格律都有不对的。
说得粗鄙些,那就是狗屁不通。
念儿宫中一屋子的书,当真是不知道读到哪里去了。
思及此处,他反而有些想发笑。
皇帝今日十分忙碌,一直到夜晚,才终于得了空闲。
他还未换下朝服,便向灵萃宫去了。
“你且看看。”他端坐在桌案前,将纸笺还回给念儿。
念儿见他来,原是很欢喜的。
效仿慧妃写诗是有用的。这让她有种飘飘然入云端,不甚真实的感觉。
但当她接过他递来的纸笺,入眼却是满纸的红色。
再定睛一看,全是他的朱批,仔细地揪出了她诗句中的各种错漏。
她涨红了脸。
无意识地将纸笺叠成小块,攥在手心里。
她不敢再看第二遍。
太丢人了。
皇帝却不许她逃避。
他拉过她的手,扳开她的手指,拿出纸笺,展平,指着勾画之处叫她看,一字一句地为她讲评。
“平仄对不上,作绝句便好,为何强作律诗?”
“本是咏桂,为何又转咏菊?”
“秋菊既是不借东君的高洁君子,为何又要期盼怜顾?”
“作诗以抒怀,不是为作诗而抒怀。”
“为赋诗而说愁,便会如此诗一样,文意不通,文法断续。”
他压住了刚看见此诗的恼火,将声音放得和缓,甚至称得上是循循善诱。
可听在念儿耳朵里,却又是一番意思了。
“陛下……”念儿垂下头,一眼也不敢抬头看。只是发出微弱的声音,想要为自己辩解。
她写诗,只是想迎合陛下的喜好,做些陛下喜欢的风雅之事,让他能同看望慧妃那样,看望看望自己。
她是不如慧妃之才,但她已经知道了,以后便会不这样了。
陛下又何必如此明白地戳穿。
她委屈得想哭。
“去把《诗》背下来,背完再重新作一首来。过几日朕要检查。”皇帝不为所动。
“陛、陛下……”
念儿终于忍不住委屈,哭了出来。
虽然她强忍着,不断地眨眼,妄图将泪水眨回去,泪珠还是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滚落,开口尽是抽噎。
她的头垂得更低,想偷偷拿袖子擦脸,不叫他注意到她的失态。
可皇帝还是发现了。
“不想背书,那就不背了。怎么还哭了?”
他伸手抬起念儿的下巴,见她的泪水竟已经糊了满脸,连忙拿出锦帕为她擦拭。
“呜……”谁知,她的眼泪随着委屈越擦越多,鼻子里的酸楚止不住。
“不背了不背了。”他又安慰道,
她的泪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安慰起来,干巴巴的,全然失了平日里八风不动的气度。
念儿仰着脸,任由他擦拭。
她的眼睛哭得红红,鼻子也红红。
或许是皇帝温柔的动作,给了她得寸进尺的机会,让她忘了君臣之别,竟直接把自己的委屈说了出来:“呜……我原就愚钝,而且家学都没念完……呜,都、都是自己看书琢磨的,不比……不比慧妃,是当世大儒的女儿。”
“读书不过是怡情,作诗也不过是取乐,作不作得好,都不打紧。”
他见她眼眶里不断涌出泪水,不见停下的迹象,只得一边安慰,一边又擦一遍。
“陛下……我不是故意的……可我停不下来……过会就好了,不、不用擦了。”
念儿止不住哭,理智却不好意思让陛下再为她拭泪。
皇帝安慰着念儿,至于他不再偏心她的打算,暂时是抛向脑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