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婚检到底还是没检成,许颂千答应了,但张从珂的腰实在吃不消,紧急冰敷完,说还是先回家吧。
医院贴心过头,还给她配了把轮椅。院方和许颂千,她一个都没争过,最后只好坐了上去。许颂千推着她走在人群里,上下轮椅都拿来抱,表情自在无比,甚至算得上如沐春风。
冰袋敷完腰,被张从珂拿来敷刚刚哭肿的眼睛。
表面上看,她眼睛盖着东西看不见,加上腰疼,所以安安静静地呆着一句话不说。事实上,她庆幸自己现在有理由盖着眼睛,能够先不去看身边人的脸色,也不用愁说什么。
前一个小时,嘴里说出“婚检”二字有多自然,她现在就有多不自然。倒不是后知后觉地羞涩,而是讶异那个“心照不宣”的时刻就这样降临了。
她毫无准备。
回家,回的是张从珂的家。许颂千本来是要带她回许宅,叫家庭医生过来看,被张从珂拒绝了,理由是本来就没什么大碍,没必要兴师动众。
更主要的理由是——
她趁着许颂千出门买药,给何韵清打电话。
“我今晚加班,比较忙,”手机被随意平放在桌子上,对着天花板,何韵清盯着电脑噼里啪啦打字,键盘声快跟人声一样重了,“怎么个事儿?很着急吗。”
“挺急的。”
张从珂很想正襟危坐,奈何心有余力不足,只能向后软在被一层层叠起来的枕头上,声音松松垮垮的,完全不是说大事的语气,听得对面键盘声都没慢一刻。
她清清嗓,郑重道:
“我今天下午,跟许颂千求婚了。”
轴键盘落下重重落下最后一响,半晌后拖出杂乱的轻噪。
“咳,我现在没事了,”何韵清把手机镜头掰回来,板板正正地对着自己的脸,眼神中满是渴求,“你说。”
……
“然后呢?”何韵清还在等她的下文。
“然后我现在就躺在这儿了啊。”张从珂不满她反应如此平淡。
“所以,你管这叫做求婚?”何韵清的无语快要溢出屏幕。
“不算吗,”张从珂认真地给她理逻辑,“婚检,难道不是准备结婚前才去检查的吗。我当时说出这句话,不就代表我当时真的想到要和他结婚了吗。”
“当然不算。”
何韵清也认真地纠正她。
“你这顶多算是预告,在画饼、吊胃口、调戏人家。连检都没检成,‘婚’就是更没影儿的事儿了。”
“这世界上估计就你一人把这当做求婚,那位被你求的肯定都一头雾水呢。别到时候,人家听了你一句撩拨,每天巴巴地等你来个正式的,最后左等右等都没等着,来问你‘我俩现在是什么关系?’你说‘啊我不是求过婚了吗我们现在是未婚夫妻。’”
她语气重的戏谑一点儿没藏。
张从珂沉默了。
何韵清撑着脸,作为清醒的局外人接着补刀:“而且,你前两天还说结婚不结婚无所谓呢。今天说出那话,会不会是上头了。”
“你真的打算结婚了吗?”
视频电话里,这个问句由自己最好的朋友的声音说出,传到自己的耳朵里,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我……”她顿了顿,“不就是九块钱么。”
懵懵懂懂的错过,兜兜转转的再会,冥冥之中的注定,当时那一刻的圆满之感,溢出来就是眼泪。巨大的幸福冲破的不仅有泪阀,还有心门,她想到永远,想到长长久久,于是不可免俗地想到结婚。
她并不惧怕婚姻,只是觉得在现实生活中,婚姻的形式大于内容,和理想差太多了。
但如果是和许颂千的话……
“想好了就行。只要能承担后果,任何选择都可以做。”
何韵清看她,欣慰地笑。
“但,我的建议是,既然都开始想结婚这么有仪式感的事儿了,你俩要不先把男女朋友关系确认一下?”
·
一通电话打完,张从珂坚定了内心,决定先表白。
说干就干,她挂了这边的电话,当即就从软件上翻到最近的一家花店,打了过去。店家很热情,询问她要什么样的花,却是问倒了她。
“我拿来表白用。你们店里哪种捧花别人表白订的最多,你就给我来一个那种,送到**这里。”
“送到前记得给我打电话啊。”她提醒。
店家爽快地答应了。
饭菜的飘香适时传来,没过一会儿,房间的门被打开,许颂千走进来。
“还疼吗。我抱你去吃饭。”
“不动还好,动起来会疼。”
张从珂被他小心地抱上轮椅,推到餐桌旁。饭已经打好,菜全都摆在她面前,防止她够不到,伸长手的时候拉到腰。
吃饭的时候,她全程心不在焉,担心手机下一秒会响起,又焦虑一会儿表白怎么说说什么,频频走神。
一顿饭吃得时断时续,一旁的许颂千问她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她摇头;问她是不是腰疼得吃不下,她摇摇头,过后又点头。
于是面前的碗筷被人接手,全自动的一勺一勺往她嘴里送。她接着腰疼的借口正大光明地解放双手,集中注意力想一会儿该走的流程。
门铃在这时候响起。
张从珂嘴里刚被喂了一口饭,听见铃声,吓得浑身一激灵。
说好的先打个电话来呢!
许颂千起身,道:“我去开门。”
“——不行!”她凄喊道,下一秒立刻捂嘴,饭差点喷出来。
“……不行。”她极力把饭咽下,按着许颂千的手阻止他,又强调一遍。
“怎么了?”
被按着的人半是惊吓半是不解。
张从珂脑子转得飞快,灵光一闪,突然伸手拿回饭碗三两口把剩下的扒完。
“吃完了,”她艰难发声,“你去洗碗,我来开门。”
许颂千少见地说不:“门我来开,开完回来洗碗。而且,你现在不好走路。”
“不行,”张从珂坚持,“等、等到汤汁干到碗上就不好洗了。你快去洗,我来开门。我腰没那么疼了,真的,可能是你做的饭太好吃了,我站起来给你看——”
她说站就站,动作干脆,疼得两眼一黑,极力绷住了要皱在一起的五官,保持微笑。
门外的敲门声又响了一遍,眼瞧着许颂千依旧蠢蠢欲动,张从珂没办法,态度更加强硬起来。
“快去洗碗,”她压低声音,尽力做出凶凶的样子,就差龇牙了,“你对着洗碗池,没叫你不准转身。”
许颂千在这事儿上当然不可能拗过她,最后乖乖收拾好碗筷,转身走进厨房。
张从珂确认他看不见自己后,歪着身子一拐一拐走到门口。
门开了,外面的人刚要说什么,她赶在人开口前一脚踏出去,把门在身后关上。
“这么快就送到了吗,怎么没先打电话给我,当时不是说好了吗,”意识到自己因为着急好像语气不对,她随即解释,“抱歉,因为是惊喜。”
送花的小姐姐一愣,回想这单备注上确实写的是“不用打电话”,但还是立刻道歉:“不好意思,可能是我同事的疏忽,给您带来了不好的体验。”
张从珂本来只是慌乱,没多生气,看她态度好笑得甜,很快就把这事儿翻篇,也回了个笑脸。
小姐姐见状立刻接道:“您的花,请签收。”
张从珂注意力终于转到她订的花上,惊了一惊。
这么大。
“这……这有几朵?”
“按照您的要求,九十九,”小姐姐误以为她怀疑数量对不上,“您放心,数目绝对不少的。”
好吧,九十九朵玫瑰,作为表白用的爆款,合情合理。只是这一大捧,估计直径得有一米多了,这位姐姐的身量和她差不多,被这一捧盖得脸伸出来朝她笑都艰难,让她无从下手。
但大归大,美丽是真的美丽。花的颜色都艳丽且饱满,开颜吐露。数量如此之多的花骨朵儿拥而不挤,每一朵各自舒展,动起来却不会散,松弛得恰到好处。包花用的是纸也十分有质感,黑色衬红,一眼过去,反着和花瓣差不多的连贯光泽。
——而且有点眼熟。
张从珂赶时间,怕屋子里的许颂千着急了开门来找她,立刻在小姐姐递过来的卡片上签上字,和人家说了谢谢慢走。
小姐姐接过卡片,把手里的花递过去,笑得更甜了,还握拳做了个加油状。
“祝您成功。”
张从珂困难地接过花,不忘握拳回她,郑重地点头。
小姐姐转身走了,她回身开锁。奈何这捧花实在太大,抱着它,指纹都找不着地方按。
她摸索了几次,终于开了门,临打开前还记得在门缝处朝里喊:“没叫你不准转身啊——”
嘱咐过后安心了,她抱着这捧花,把门开到最大,艰难地对准位置不让边缘被门框剐蹭到。本来就不是很好使的腰此刻要发挥支撑作用以确保精准度,颇为困难,让肩膀承受了好几次撞击,磕碰出闷响。
“怎么了,摔倒了吗?”
许颂千的声音从被花挡住的前方传来,听得张从珂紧张。
“我没事我没事,”她硬撑着,强调,“你不准回头!”
那边的人那她没办法,只说好好好,要她小心。
这一番困难行动东倒西歪的,给捧花里的什么东西晃了出来,掉在地上。
她侧几步偏头,才看清掉落的东西——方方正正,应该是贺卡,左右两面被丝带绑在一起,掉地上没打开。
捧着花,撑着腰,蹲下去捡东西实在是门技术活。张从珂努力好久,够到那张卡的时候只觉得还挺有分量。姿势受限,她没法打开看个究竟,但猜测里面大概就是祝福的话。
于是两手抱着花,右手两指夹着那张卡,张从珂跌跌撞撞地挪到了厨房。
“现在可以转身了吗?”
许颂千问她。
“可、可……可以了。”
张从珂紧张到结巴。
先前准备的台词忘了个精光,她把花举着,死死挡在自己身前,盖住自己的尴尬。从许颂千的方向看,像是这一大捧花在说话。
他无声地勾唇,视线下移到那张被紧张的两指僵硬地扒着的卡片上。
“咳咳,那个——”
张从珂战术性清嗓。
“就是,我们也认识了一个多月了,这段时间相处还挺愉快的我觉得。你对我很好,我、我也很喜欢你,再加上我俩又这么有缘分,你看,要不,我们就……”
在一起吧。
似是听她讲得不耐烦,手里的卡片先一步被人抽走,张从珂完全卡壳讲不下去。一番表白的话被她说得半点温情也无,连套路都比不上,胡言乱语差不多。
——稀碎。
卡片拿走也挺好的,那上面的话应该比自己说得好听。
张从珂自暴自弃地想到。
“我们先坐下。”
许颂千的身形擦过她的花束,声音依旧温柔。
轮椅被人推到她的后方,有手伸过来拍拍她的肩膀,要她放松坐下。
张从珂照做了,捧花放在自己的腿上,低头悄悄蒙进去半张脸。
“你刚刚是在跟我表白吗?”
许颂千屈膝,半蹲在她身前,歪头看她。
这下花也挡不住他的视线了。
“是的,”张从珂感觉自己嗓子都别扭到夹起来,“这是要送你的花。”
她硬着头皮将花递出去。九十九朵玫瑰合起来就是一大捆,到她手里就好似在将什么不值钱卖不掉的东西转手给别人,浪漫的氛围全无。
于是连耳朵都烧起来。
“我答应了。”
递出去的花被重新好好地放回了张从珂的怀里,她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
“……啊?”
下一刻落到脸颊上的吻加重了她的眩晕,轻轻,如蝴蝶扇翅铺下的梦境,飞翼拨动光晕,喜悦现出幻影。
这家花店的表白花束还真的有效,张从珂想,好评。
顺风顺水的成功终于让她放松下来,嘴角滑开,扬起笑,生动的弧度中藏着点得意。
“给你的花,拿去呀。还有卡片,怎么不打开看看。”
张从珂嘚嘚瑟瑟地晃着怀里的花,注意到那张卡片的丝带还未拆开,就伸手拿了回来替他解。
卡片到手,沉甸甸的,有一定厚度。丝带绑得很隆重规整,让她下手前小小地犹豫了一下。
蝴蝶结脱开,卡片左右两面开了个口,里面的字还没看清,就有东西掉了出来。
她下意识去接,捞到手才发现这东西和卡纸连着一条细细的线,固定着。
身侧传来一声笑。
“本来是想在你读卡片的时候吓你一吓。”
张从珂没有吱声,因为真的被吓到了。
掌心的东西小而坚硬,手感一瞬间就让她联想到了什么。这是店家准备的吗?但是,告白会需要那样东西吗……
突然,另一种可能性在她脑海中浮现。
明明张开五指就能证明,但她不敢。
“怎么不打开看看。”
同样的话,现在轮到许颂千说。
张从珂脑子一团乱麻,重新变回了结巴:“你、我……这花……”
“看来我一会儿也会受到一捧花,”许颂千笑容更明显了些,“谢谢你。”
她脑子短路,条件反射地说不用谢。
心里的小人在扶额,本来就惨不忍睹的表白现场这下是彻底掉地上捡不回来了。
紧紧握拳的手被人轻拍示意放松,五个指头像注水泡涨的压缩物一样乱开,露出那枚戒指。
张从珂第一眼就注意到上面硕大的红宝石。
她认不出是几克拉,但对比得出这颗比她从前见过的、无论真的假的的都要大,以至于旁边那一圈的碎钻和繁复的花纹都“消失”了,独留它以完美的多重切面反光闪耀。
“喜欢吗。”
被问询的人没有反应,甚至短暂失去呼吸。
许颂千于是接着说。
“宝石是奶奶祖传的,尺寸照田姨之前留心的重新打了戒托。”
“奶奶前天早上吃饭的时候给我,刚才出门我交给花店让她们设计好放在捧花里。”
“原本花和戒指,都是我来递给你,算是惊喜。刚刚你一定要去开门,我还以为露馅儿了。”
“幸好你还给我留了这个戒指。”
“那么,也请允许我为你戴上吧。”
五根手指,分不出哪根更僵硬一些。除了感觉神经,一切操纵肌肉的末梢都停止工作。那枚戒指从碰到指尖的一刻起,就勾引出全身的战栗,腰疼消失,取而代之是一动就麻的被动静止。心脏飞速泵血,在她不大的躯壳里制造潮汐。
冰凉的触感至指尖下落,小小的银环越束越紧,巨大的宝石如同什么誓言的镇器,最后牢牢地箍在指根。
“我爱你。”
“我们结婚吧。”
话进了耳朵,但好像听不懂。张从珂的视线落到他的唇上,发现不明白唇语;于是又向上寻到他的眼睛,学着读心。
“我刚刚答应了你,恳请你现在也答应我,好吗?”
四目相对,此时此刻,她读懂了那双眼睛里全然的爱意。
良久良久,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还在发抖,却如往常一般忍不住戴上一点儿小骄矜。
“可是,可是我们才刚在一起。”
又是一声轻笑,许颂千低头亲吻她的手背。
“没关系,我们以后会一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