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西移,垂挂于中天。绿竹搭就的凉亭内,各式各样的陶瓷酒壶,倒了满地,各种各样的酒香香气弥漫于凉亭之中。慕容珏固然千杯万杯,不解醉意,贮萝也是豪杰女子,千杯不醉,此刻已是面如霞虹,但也是醉意惺忪,趴在了桌上。婢女端上最后一壶酒,贮萝支撑着坐起身子,笑道:“这壶酒,你一定…一定…猜不出是什么…什么名儿…”
勉强端起酒壶,就要再为慕容珏斟酒,迷离双眼,似乎看到慕容珏身形影乱,好似变成了好几个,端着酒壶的手,轻轻晃动着,一个不稳,酒壶从手上掉落,酒水洒了一桌,似靡兰淡香般的酒气,跟着在凉亭中弥宕开来。几个婢女见状,跟着骚动起来。慕容珏睁开眼睛,如琼琚美玉般的俊脸,也是涨得通红。见到贮萝已经趴在石桌上昏睡了过去,红彤彤的鹅长脸蛋,像是红透了的苹果,嘴角在轻轻蠕动,竟是有了几分娇憨可爱。
她手心还攥着那最后一壶酒,也就是她所说慕容珏一定猜不出名字的酒,洒出来的酒水,将她衣衫浸透。酒气之中,香气如兰,浓浓酒香,让人不禁觉到如若置身幽谷。慕容珏有些好奇,抓起酒壶,壶中酒水大多洒了出去,剩下的连一小半都不到。往琥珀酒杯中斟了一杯,喝了许多的酒,慕容珏酒量再好,也有了些醉意,直倒酒水漫出酒杯,慕容珏才察觉到。
一饮而下之后,才觉到这美酒当中,竟是有成熟饱满的葡萄之味,当真甘甜可口,口齿留香,当下赞道:“闻之如兰花幽香,饮之有葡萄之甘甜。好酒,好酒哇!”不过,这酒名,他确实是猜不到,在这之前,慕容珏从未饮过此等美酒。
何梦茹手下一名婢女出面解释说:“我们坊主知道珏公子自小在兰幽谷那个曼谷天蓝一色的兰花幽谷中长大,所以便摘取成熟葡萄饱满颗粒,再揉进兰花粉末,陈放了三年之久,希望有朝一日,能有公子共饮此酒,没想到,到头来,只有公子一人独饮。”
慕容珏闻言略带歉意的看了沉睡的贮萝一眼,见她嘴角在不住的蠕动,好似在说些什么。慕容珏心中一动,凑耳过去,听她幽幽呓语,像是在吟一首诗:“孤月人影单,相思溢银杯。酒清浊杯影,思念无隔绝。举杯邀月饮,月不知醉意。月投杯酒影,凉月寒思心。”这首诗词句不算极佳,但诗中似是含带了无限的哀愁与思念,慕容珏不禁心中悲恸,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了抚贮萝一头秀发,贮萝却一手抓住慕容珏手臂,不肯再放开。
慕容珏怔了一下,正要抽回手,就听见湖上有人高声喊道:“好酒,好香的酒气呀!”凉亭内的水云香榭婢女,和慕容珏同时一惊,转头看向太湖水面。此时天色已完全为黑夜所盖,夜空中,孤月如弦,出于云端。云阴星隐,孤月无星相衬,夜空显得黯然了许多。湖水一清如碧,月影如沉,如一轮沉碧。浩澹烟云,如轻纱披拂。水云香榭中的婢女,点起点点青灯,凉亭周围玉石桥栏,被清光烛影围住,倒影在水光荡漾的清水湖中,好似银冷星光,一湖清水好似变成了璀璨星河。
此时来的是一个青衣男子,年纪大约二十出头,头顶峨冠,细眉如月。脚下踩了一根翠竹长干,划过太湖水月,迅速快捷,口中还在高歌:“天地不拘,逍遥不羁。乘时御风,遨游乎若有无之乡!”歌声凝而不散,犹若引吭天外。歌未毕,人已经距湖边不足不足百尺!
慕容珏还在想着那人的长歌:“天地不拘,逍遥不羁。乘时御风,遨游乎若有无之乡!”忍不住脱口赞道::‘好,好一个乘时御风,遨游若有无之乡!敢问公子何人,何不上来一聚?”那青年男子道:“上去就不必了,还请主人家,赠一杯酒水喝喝!”
慕容珏微笑了一下,酒斟满杯,挥扇一扫,那杯酒平平旋转飞出,如飞星落陨般,百尺远的距离,酒水竟是未洒出一滴,转眼之间,便已稳稳地飞到那青年男子面前。
青年男子暗赞了一句:“好准头!”身子向后一仰,伸手去接那杯飞来的美酒,不想刚一碰触酒杯,琥珀杯上,一股绵延涌长的绵柔虚劲,如万千细若纹足的气针刺到手心,又痒又痛,痛苦滋味当真难言,稳稳站在细长竹竿上的冗长身子轻轻一晃,湖面波纹从他脚下竹竿层层散开,身子向后一倾,鞋子和贴着湖面的裤管,便已经湿了。
不过这中年青年男子显然也非常人,绝非日前原孝盛带来的那些人可比,脚在竹竿上轻轻一扭,身子便已稳稳地在竹竿上站稳。同时手心劲力一吐,将酒杯上所附带的绵延虚劲抵消。一仰头,将杯中美酒饮啜而劲。
便在这时,慕容珏凌空飞起,站在四角如鸟翼张开的凉亭之上,衣袖飘飘,满是卓尔不群的气韵,向湖水之上看来。清辉冷月,好似自九天星河缓缓泻下的清水。
夏夜凉风徐徐,那人见慕容珏中年青年男子白衣飘飘,说不出的俊美华逸,高声赞道:“好风采!”琥珀银杯丢进清湖水中,人在长竿上一点,飞身顿到半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清光寒射的银光长剑,电光闪动之间,欺身向前一刺,无数道清光剑影,如狂风暴雨,快若一剑,漫天剑影缭绕,瞬间将慕容珏全身各个要害、退路尽皆盖下。
慕容珏轻轻一笑,折射贴着胸口轻轻摇动,浑不将中年青年男子那如梨花带雨一般的剑势放在眼中,左手抚掌一摆,身子四周虚劲涌流,青年男子无数剑影刺到身前三尺之地,竟是被绵延涌流的气息绵劲抵住,刺不下去。青年男子心中一惊,慕容珏面色忽变,折扇一挥,聚在身子四周的绵劲,如风囊涨开般向外瀑涨开去,青年男子万千剑影气剑,登时散乱开来,如被狂风吹散的漫天落花。
青年男子身子在半空中乱颤,募得眼前一亮,慕容珏手中合起的折扇透过自己层层散乱剑影,向胸口“欺门”穴点来,心中一惊,身子一扭,险险的在半空中避开,而慕容珏却也没有趁机进着之意,将折扇收回。青年男子心知是慕容珏有意手下留情,他也是生性豁达之人,从不拘泥胜败,当下身子一扭,从半空中缓缓落到湖边陆地,口中赞道:“好,果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慕容世家实名不虚,慕容珏今日是输的心服口服。”
慕容珏面有敬意,拱手道:“原来是天云阁少阁主孟公子,慕容久仰天云阁大名!”慕容珏摆摆手,道:“区区天云阁,又怎敢跟兰幽谷慕容世家相比?”慕容珏不敢失了礼数,说道:“我爹爹慕容珏,对贵阁的孟铁玲孟阁主满是敬仰,曾多次跟慕容言道,‘孟阁主为武林柱石,为国为民,我慕容世家子孙,却都是一帮江湖散人。’家父尚且如此,慕容又岂敢对少阁主无礼?”
慕容珏摆摆手道:“公子过誉了,公子尚未出手,就打败了在下,才是真正的武功、风采,绝世无双!”贺贮萝道:“孙子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慕容,你未出手便挫败敌手,这才是真正的豪杰。”
慕容珏也说道:“这位妹子说的是,珏公子不曾真正出手,便能让孟某折服,公子才是真正潇洒之人。”慕容珏笑道:“孟兄弟能叫贮萝姑娘一声妹子,为何还要叫我珏公子?”
慕容珏也是聪明之极之人,自然明白慕容珏话中之意,说道:“既然玉大哥看得起孟某,孟某也不矫情,从今日起,咱们两人便是好兄弟了。”贺贮萝道:“既然是好兄弟,那就上来喝上几杯酒?”慕容珏道:“恭敬不如从命。”
慕容珏闻言,哈哈一笑,当下三人一同回席,重整杯盘。那慕容珏也是好酒之人,自然酒到杯干。慕容珏大喜过望,好酒之人,最期盼的,就是能够酒逢知己,当下同慕容珏纵酒狂饮,说笑不止。
慕容珏想到了什么,忽而抬起左袖,轻轻一挥,一柄两尺见方的黑鞘铁剑从袖中甩出。贺贮萝一惊,不知他是何意。
慕容珏误以为慕容珏有动手之意,直接从桌位上跳起,就要从背后抽出长剑。慕容珏微微苦笑,道:“孟兄弟,你不用这么紧张吧?你我兄弟初次相识,慕容无以为继,想要以此宝剑作为见面礼品,送与兄弟。”
说着抽出宝剑,银寒剑影,有幽幽寒月,匹炼剑光如含星月,让人见之便生寒意。慕容珏、贺贮萝同时一惊,惊呼道:“灵琊剑!”慕容珏手中所呈宝剑,正是数月之前,天元宗少主薛碧赠给他的“无情剑”。
慕容珏道:“孟某听闻无情剑不是在天元宗女杀手罂粟手中吗?怎么会出现在玉大哥手中?”
慕容珏道:“此事说来话长,今日我也不想再提。常言道:‘宝剑赠英雄’,无情剑,就送于孟兄弟,就是不知道孟兄弟你敢不敢收呢?”慕容珏道:“有何不敢?”一伸手,摘下背后所背着的长剑,伸手丢到洞庭湖中,然后接过慕容珏手中递来的无情剑,说道:“玉大哥以宝剑相赠,孟某也不是矫情之人,在这里生受了!”
贺贮萝道:“孟兄弟倒是洒脱,可无情剑乃天元宗之物,孟兄弟就不怕天元宗的人来找兄弟麻烦?”慕容珏笑道:“我既然敢接受珏大哥的礼物,就不怕天元宗的人。”说着将无情剑收入鞘中,坐回到桌前。贺贮萝道:“好,孟兄弟气概非凡,小女子敬佩!来,我敬你三杯?”慕容珏道:“三杯?恐怕不够吧?”贺贮萝哈哈一笑:“好,今晚我三人,不醉不归!”
说着抓起一壶酒往肚子里灌。她一个女子,酒量尚且如此,慕容珏自然更是不甘示弱,也抓了一大壶酒往肚子里灌。
这三人便这样发在这小亭之中,喝酒玩闹。也不知喝到什么时候,最后全都醉倒昏迷。第二日,慕容珏醒来时,只见凉亭之中,满是狼藉,到处都是喝剩下的空酒瓶子。水云香榭的一众婢女,守在一旁,个个弯腰低头。没有主人的命令,她们不敢有所举动。
贺贮萝明眸中隐隐波动的泪光,似是湖面波动的摺纹。才是残月西陲,将落未落,东天,旭日初升,温润明亮的旭日清影,好似淌泄而出的清水,将将要暗下去的蓝天,映成清盈盈一片。云水深处,贺贮萝的身影,显得模糊得很。
贺贮萝站在亭边,望着一平如镜的太湖水,心中思潮,却再难平静。一只嫩手,紧紧抓着玉石栏杆。慕容珏见她面色苍白,目光空洞,白皙面稍,似有泪水划过。青黛睫毛,也沾有晶莹泪珠。
孟铁云见凉亭中没了孟铁云的身影,心中奇怪,但看贮萝神情,他又着实不好去问。贺贮萝到像是看懂了他心中所想,说道:“他走了,今天早晨走的,我亲眼看着他走的……”说到此处,泪水如泉水般涌出,似是有些发狂,“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就是不肯为我多做停留?到底怎样做,才能将你的心留下?”
孟铁云不知道该怎么劝她,过了许久,见她神情似乎平静下来,才开口说了一句:“我,我昨晚多有打扰,现在就此告辞。”贺贮萝依旧神情发愣,似乎为听到他在说些什么,空洞洞的目光,只是望着湖水。孟铁云默叹一声,不在多少,悄然去了,心中还在默念一首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