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青已经和袁昆约好了，下午三点在实验室见面。今天是注射“枫1号”的日子，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她也逐渐摸索出了注射试剂的时间规律，一般来说，两次注射的相隔时间不得超过一个星期，间隔时间太长的话，袁昆体内“莫氏血癌”的症状便会复发，这时再进行试剂注射虽然会使血癌症状消退，但毕竟属于补救手段，沈小青担心这样会伤及袁昆的身体器官，所以她对于注射时间制定了一个严格的计划。
这份计划当然招致了张勉的不满，作为沈小青的师兄，他有资格对于沈小青的所作所为提出批评，甚至将此事上报给导师林枫。但如果他这样做，无异于对沈小青的未来职业生涯宣判了死刑，她不仅会从实验室里除名，甚至会遭到校方的开除。要知道，将未经过临床试验的试剂擅自应用于人体注射，可是生物科研界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更何况，他们的导师林枫开发这款基因试剂的本身目的也是不为了什么造福人类，而是单纯的作为对于生物基因奥秘的研究之用。
所以，张勉更无法将此事抖露出去，如果那样做，无疑是把沈小青推进了火坑。对于这个小师妹，他一方面敬佩于她小小年龄却展现出来的冰雪聪明，一方面又对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心生怜爱。虽然未曾表白过，但在袁昆出现之前，张勉一直觉得小青是属于自己的，只有自己这样的高智商人才才配得上她的思想和智慧。可袁昆的出现，无情地粉碎了他的这个想法，让他明白了自己之前所幻想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厢情愿。
所以，他不恨小青，他只是恨袁昆。他不明白这个山里长大的乡巴佬病秧子有什么好，竟然把个沈小青迷得神魂颠倒。
沈小青确实在神魂颠倒，她看看墙上的挂钟，马上就要到三点了，便忍不住心头一阵鹿撞。自从上次她和袁昆在黄崖山产生了某种程度的亲密接触以后，她心里的某些感情就变得十分奇异，那轻轻一吻像是一个魔咒，打开了纯情少女内心深处的潘多拉魔盒。
“当——”墙上的挂钟敲了一下，三点了，袁昆准时推门走了进来。正在期待中的沈小青忽然由期待变为了失落，她看到的袁昆的眼神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丝毫没有那晚亲密接触留下的印记。平静，正常，甚至是一片温和，沈小青甚至都不敢确定他是否还记得那晚所发生的事情。他像往常一样推门走了进来，情绪上没有任何的波澜，正常到不能再正常地跟小青打了个招呼。
沈小青忽然想起了前苏联哲学家别尔嘉耶夫的一句话：在某些时刻，人越是正常，便越是不正常。
从袁昆一进来，张勉就紧紧地盯着他，试图从这个山村少年身上找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跟这个城市里的大多数同龄人比起来，他除了显得更加瘦削和质朴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特殊的地方。张勉实在不明白，他身上有什么地方吸引住了小青。
袁昆也同张勉打了一个招呼，找了个位置坐下了。他看着沈小青说：“开始吧？”
“好。”沈小青将与电脑相连接的几个极片分别贴在他的额头和太阳穴上，每次注射试剂前后，都要检查他的身体机能状况，以便及时掌握身体对于药物的排斥反应。沈小青做这些工作的时候轻车熟路，但她貌似平常的容貌下却有一颗如同玻璃般摔碎的心。
在贴电极片的时候，沈小青在不经意间碰了一下袁昆的肩膀，他轻轻哼了一声，眉宇间皱了一下。小青发觉了不妥，问道：“你肩膀怎么了？”
“没什么。昨天晚上在一个老乡那喝啤酒，没想到爆瓶了，正好一块玻璃打在了肩窝上。”
“要紧吗？快让我看一下。”
“放心，不用看了。”袁昆抓住了沈小青的手，说道：“上着药呢。”
小青被袁昆抓着，一时间竟然动弹不得，脸色红了，呼吸也急促起来，身子不由自主的发软。守在电脑后面的张勉冷冷地看着这一幕，眼镜片后面射出的眼神里有嫉妒、恼怒、不甘，还有一丝疑惑。
……
由于警方通缉令的发布，“脸谱侠”很快就成了媒体热炒的话题，一时间充斥了大大小小的舆论版块，津城最大的报纸媒体《津城晚报》甚至以“脸谱侠，你究竟是谁”的大题目作为了报纸头条，整个版面也设计得颇为新颖，大题目下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是放了一张警方提供的脸谱图案，上面的虎纹斑斓纹样看上去十分生猛，触目惊心。这一期的报纸成为了《津城晚报》创刊以来发行量最大的一期。
除了主流媒体的跟风以外，网络媒体也不甘其后，津城几大门户网站相继推出了“脸谱侠大猜想”专题活动，吸引网民点击互动，这个警方用来发布通缉令的严肃新闻，一时间俨然成了全民狂欢的共同话题。除了纸媒和网媒以外，电视媒体的嗅觉也十分灵敏，津城本地最大的电视台“津城之声”策划了一档“脸谱侠直击之夜”的节目，甚至为了保证节目的可看性和权威性，他们还邀请了杨英雄和陈英姿做嘉宾。
杨英雄接到“津城之声”制片人邀请函的时候，气得一把摔在了地上，满口唾沫星子朝着下属吼道：“你们看看，这都是什么玩意？这就是如今媒体的素质！赫胥黎说娱乐至死，娱乐至死，一点不错！发布通缉令这么严肃的事情，却被他们拿来当做了炒作和狂欢的噱头！”
一个下属小心翼翼地拾起来邀请函放到队长办公桌上，说：“杨队，津城之声的制片人不是说了吗，‘脸谱侠直击之夜’是一档非常严肃的节目……”
“狗屁！”杨英雄喷了他一脸唾沫星子，“它严肃个屁！还想让我上去当嘉宾？我宁可上他妈的非诚勿扰！”
“那你能忍受得了坐在自行车上哭，坐在宝马车里笑的女人吗？”
随着声音，陈英姿推门走了进来。其他人一看来了救星，纷纷喊道：“副队长……”
“你们都先出去吧，我跟杨队长谈谈非诚勿扰。”陈英姿朝他们摆了摆手。几个人如遇大赦，赶紧低着头溜出了队长办公室。这边厢，杨英雄余气未消，拿着邀请函不停地抖着，“英姿，你来的正好，你看看，这什么狗屁节目，竟然还有脸过来邀请咱俩去……”
“我已经看了，队长。”陈英姿面无表情地说，“不过，我跟你的看法不同，我觉得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好事？”
“我们要是不出现的话，这可能就会彻底变成一档娱乐节目了，但如果由我们坐镇，节目制片方总会收敛一些，不至于太过离谱。而更重要的是，杨队，你或许可以借此节目为平台，为广大观众普及一下你念兹在兹的法治精神。”
杨英雄忽然发现她说得好有道理，自己竟然无言反驳。可他还不甘心于这么轻易就妥协，还气鼓鼓地说：“哼，上这种节目，不是让我丢人吗？”
“个人荣辱是小，法治建设为大，这不是你一直在教导我们的吗？”
“我……”杨英雄憋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什么，到最后嘀咕道：“局长他肯定不会不同意的。”
“局长已经同意了。”陈英姿递过来一张纸，“这是局长本人签字的同意书。”
杨英雄的嘴巴张成了O型，他忽然有种当木偶的感觉，而这个女人正是幕后牵线的那双手。这可怕的女人有着冷静到无懈可击的思维逻辑，以及让人惊叹的执行力，如果她不是从部队投身警队，而是进入外企的话，至少也应该是拿年薪的高层待遇，那不是所有女人都梦想的生活吗？精致、典雅、小资，穿着超短裙喝着咖啡就把钱赚了，可你说她为什么就在警队扎下根来了呢？杨英雄忍不住问道：“听说有个大老板开出年薪百万的条件让你去作他的秘书，你都没同意？”
陈英姿捋了一下耳根后的短发，说：“杨队，你还是看下这份局长签署的同意书吧。”
“哦，哦。”杨英雄也意识到自己走神了，赶紧接过同意书看了一眼，确认是局长亲自签复的没错。他抬起头，好奇地问：“英姿，我不明白，你这么一手撺掇着让我上电视，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你想进军娱乐圈？”
陈英姿在露出了一个略有隐晦的鄙视眼神后说：“在电视节目中露面，更容易让我们抓到脸谱侠。”
杨英雄皱起了眉，“为什么这么说？你有什么根据？”
“直觉。”
“直觉？女人的直觉？”
陈英姿沉默了一下，“这牵涉到人类行为学与从众心理学，队长，说实话，我觉得你听不太懂。”
这要是一般的下属敢跟他这么说话，估计杨英雄已经跳起脚来骂娘了，可他一看到陈英姿那双冷酷无情的秀目，满腔的怒气就像抽了筋的蛇一样委顿在了地上。他只能嘿嘿冷笑两声，说：“英姿啊，我记得你说过是同情‘脸谱侠’的啊，怎么现在却又一心想把他抓捕归案？”
“队长，我也记得说过同情归同情，公事归公事，我个人感情和工作还是分得清楚的。”陈英姿站了起来，冷冰冰地说，“要是没什么问题的话，我就回复‘脸谱侠直击之夜’栏目组了，说我们准时参加。还有，队长，你能不能把你的头洗洗。”
……
晚上八点十分，黄金时间，“津城之声”五百平米演播厅内，“脸谱侠直击之夜”栏目正式进入直播状态。梳着大背头，衣着夸张的主持人小莫哥在一片掌声中请出了两位重量级的嘉宾登场——“欢迎有着‘史上最强男女搭配组合犯罪克星’称号的市刑警队队长杨英雄与副队长陈英姿闪亮登场！”
即将亮相的杨英雄在后台上牢骚道：“他娘的，这谁他妈给起得倒霉绰号？”
“队长，稍安勿躁。”陈英姿不动声色地道。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两个人穿着警服英姿飒爽地登上了舞台，朝着现场观众敬了一个礼，杨英雄气得差点没晕过去——现场竟然有许多观众举着脸谱侠的公仔在摇摆，还有的甚至在脸上戴着脸谱面具过来参加的节目。这帮人已经把脸谱侠当做偶像来崇拜了，商家也借此大力开发周边商品，狠狠赚了一笔。
这一幕场景气的杨英雄几乎七窍生烟，他跟陈英姿刚坐下，主持人小莫哥就跳了过来，将话筒对准了他们两个，“杨队长，陈队长，你们两个都是第一次来我们栏目组吧？”
“嗯……是。”杨英雄点了点头。
“作为咱们市刑警队的正副队长，大家都称呼你俩为‘史上最强男女搭配组合犯罪克星’，请问杨队长，你觉得这个称呼贴切吗？”
杨英雄：“……”
陈英姿：“我觉得很贴切。”
“好，今天看到二位，一个魁梧挺拔，一个蕙质兰心，果然不负‘史上最强男女搭配组合犯罪克星’的称号。下面我采访一下陈队长，听说你之前属于军区野战部队，曾经获得了当年部队比武的‘个人全能冠军’，是不是这样？”
陈英姿点点头，“是的。”
“哦，厉害。”小莫哥问道，“陈队长，你方不方便给我们演示一下您的功力？”
“那我就简单打两拳吧。”陈英姿站了起来，扎了一个前弓步，气沉丹田，忽然杏目中精光一闪，左右直拳从腰间相继挥弹而出。这两拳用的是腰马合一劲，动作虽然简单，但速度极快，力量极大，拳头打在空中竟然发出了抽鞭子一般的“啪啪”声，让人仅靠目力就能测出这两拳所蕴含的惊人力量。
“呜……”观众席上发出了一阵海浪般的惊讶声。
“厉害厉害，请坐请坐。果然是名不虚传，我得离你远点……”小莫哥笑道，看现场气氛已调动了起来，他又继续道，“听说陈队长进入刑警队的契机是因为抓捕变态杀人狂‘黑桃A’？”
“对。”
“这个太厉害了。”小莫哥做惊讶状，“我当时看新闻，黑桃A十分狡猾狠辣，抓捕他的公安干警甚至出现了人员伤亡的情况。听说您是徒手将他抓获的，能说说当时是怎么制服黑桃A的吗？”
“很简单，我打断了他六根肋骨。”
“呜……”观众席上又是一阵海浪般的惊讶声。
“太厉害了，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下面让我们再把镜头对准杨队长。杨队长，我看过您的相关资料，在做刑警队队长之前，您做过片警。在您做片警的那三年里，所管辖的区域一直是全市范围内犯罪率最低的地方，这是不是足以表明了你年轻时就展现出来的过人的办案能力？”
“不，我不同意你这个观点。”杨英雄摇摇头说，“我所管辖的范围内犯罪率低，不是因为我办案能力强，而是我秉公执法，有法必依，执法必严，一旦形成了这种风气，犯罪率自然就低了。办案能力再强，也只是候补手段，只有执法必严，才能防患于未然。”
下面观众纷纷鼓掌，小莫哥也点着头道：“领教了，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杨队长，我想问问你，对于脸谱侠的事情怎么看？”
“没什么好看的。一句话，抓捕归案，绳之以法。”
“可是，您要知道，这个行侠仗义不论在中国还是外国，它都是有着深刻的历史传统的。拿中国来说，劫富济贫的大盗，如贝去戎、燕子李三等，一直是老百姓口耳相传的掌故，外国也有罗宾汉、佐罗等相关类似的人物，这些人符合老百姓对于‘侠客’的心理想象，也是他们对于公平正义的一种寄托。而如今您却说要将脸谱侠抓捕归案，是不是跟老百姓们的意愿背道而驰呢？作为一名人民警察，您说这样的话为人民考虑过吗？”
“我……”论耍嘴皮子，杨英雄毕竟不是小莫哥的对手，一时间竟然被呛得无法应答。
“正是因为要对人民负责，所以杨队长才会说那样的话！”陈英姿波澜不惊地把话头接了过来，“杨队长和我一直以来的工作，根本目的不是去抓捕某个瘾君子或者杀人犯，而是要通过这种行为，维护法律赋予人民的权利以及它本身的尊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建成一个完善的法治国家。主持人，你刚才说的像贝去戎、罗宾汉这些人，他们都属于过往的时代了，在那个时代，大家没有法治精神，只有将公平和正义寄希望于这些侠客人物，但现在不同，我们是要建设一个法治国家，就不能有凌驾于法律之上的人存在。换句话说，我们需要的不是某个青天大老爷，而是一个能够保障每个人都能享有公平和正义的制度！”
一席话说完，现场鸦雀无声，连主持人小莫哥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腔了。杨英雄在一边既高兴又恨恨地想：他娘的，还不知道这小妮子的嘴皮功夫这么厉害，说这些话的时候比我都他妈正气凛然！
片刻之后，小莫哥带头，全场观众热烈地鼓起掌来。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有的观众把脸谱侠公仔和面具默默地拿了下来。
“脸谱侠直击之夜”节目结束后，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杨英雄和陈英姿都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刑警大队。整个晚上，打进来的热线电话是此起彼伏，几乎没有停歇过，大部分都是举报有关脸谱侠线索的，但根据两个人的分析，这些举报电话大都是捕风捉影，空穴来风。
凌晨四点多种，可能正是人体最需要睡眠的时刻，电话铃声响起的密度稍微稀疏了一些。杨英雄也得空喘了一口气，躺倒在办公椅上，双手揉着太阳穴苦笑道：“英姿，我算服你了，还真是被你说中了，咱们在电视节目上一露脸，效果是出奇的好啊。”